『毒入りコーヒー事件』(朝永理人・2023)


本文为「毒入りコーヒー事件」的翻译。原文版权归作者与出版社所有,翻译仅供学习交流,禁止用于商业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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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咖啡事件封面

暴风雨之夜,「死亡」造访了这个家庭……两个极为相似的死亡现场中隐藏着怎样的真相?!
12年前,箕轮家的长子·要,在自己的房间里喝下毒咖啡自杀。虽然找到了一张写有“遗书”二字的信纸,但其内容却是一片空白。12年后的祭日,在家人们再度相聚的暴风雨之夜,这次是父亲在自己的房间内离世,旁边放着疑似有毒的咖啡和白纸遗书——与箕轮要死亡时相同的情况……
在道路不通,医生和警察都无法前来的暴风雨之中,因迷路而偶然闯入现场的两个男人向这个谜团发起挑战。



第一章


1-1

“呦,你来啦,太好了。”

面对着刚钻过步道入口处禁止入内的围栏,爬上长满倒刺的原木台阶,中途又跨过左手边的铁链,行走在被树木包围的山路上,历经千辛万苦才终于来到了这个地方的女人,男人如此说道。

这个空间呈圆形,几乎没有坡度,周围枝繁叶茂的榆树、山红叶、山毛榉、红豆杉、山樱花和枫树之类的大树也并未在此生长。

“呀吼,好久不见。”

女人刚把手举起来,指尖便触碰到了从旁边伸展过来的细茎葛叶。

“你居然知道是这个地方呢。”

男人一边拢起螺旋状的鬈发,一边对着走近的女人说道。

“信上写着‘两人最后见面的地方’,所以一下就明白了。”

树木在一定程度上遮挡了阳光,所以这里比平地凉爽一些,但毕竟是夏天,女人从挂在肩上的红色包包里拿出手帕,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每次呼吸时都能感受到到濡湿的草与土的味道。她并不讨厌这种气味。鸟叫、虫鸣与树叶的喧闹声一同涌入耳中。

“走到这里一定很累吧。”

男人催促女人坐下。

男人用手示意的地方放着一个充满了童年回忆的怀旧符号,是那种在露营或者赶海时使用的蓝白色折叠式户外桌,桌上铺着白色桌布。

“我来的时候就想问了,你不会是特意把这个折叠椅背上来的吧?”

“是的。既然把你叫了过来,就不能让你坐在地上吧。”

可累死我了,男人苦笑着说。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四人桌的两边,蓝色的座面呈格子状,传来了平坦的触感。可能是因为头的位置变得更低,木头和土壤的湿润味道也额外浓郁。

“在来这里之前,我去宅邸那也看了看,现在已经没有人住在那里了吧。”

“嗯。那种事情足足发生了两次,而且连涡间うずわ叔叔也离开了,那一片都已经没有人住了。”

“这样啊。 ”男人点点头,怀念地说道,“自那之后已经过了一年呢。”

一年前,在回家的路上,穿着相似棕色雨衣的二人组突然从旁边的山坡滚落到自己眼前的光景浮现在女人的脑海中。

男人盯着圆形空间的一角。在那里有一个用石头建成的小小祠堂,其尽头是长得枝繁叶茂的山红叶和山毛榉。但男人的目光没有对焦于任何事物之上,或许他看的不是风景,而是过去,女人推测道。他可能在想于去年的混乱中丧命的另一个人的事情吧。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附近树上的野鸟高声鸣叫时,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男人眨了几下眼睛后,从衬衫的胸袋里拿出一只小巧的怀表。女人记得它。这是一只带着顶盖的银色怀表,让人联想到悬浮在空中的月亮。确认了时间后,咔嗒一声,男人合上盖子,但没有放回口袋,而是放在桌子上。中央微微凸起的怀表在桌子上轻轻颤动了一会儿。女人等它停下来后,开口问道:

“然后呢?”

男人顿了一下,反问道:“什么然后?”

“你想说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女人打开放在旁边座位上的包,从里面拿出一个蓝色信封,放在桌子上。绘着鸟的八十日元邮票上盖着十天前的邮戳,收件人一栏用黑色墨水写着“箕轮みのわ真由まゆ小姐。”

女人在东京独居,这封信于一周前寄到了公寓的信箱中。

“信上写着想谈谈于一年前那场暴风雨中所发生的事情。但那时候的事情,大出おおいで先生不是已经全部解决了嘛。”

“确实如此。”男人挠了挠头,“实际上,回想起来,我发现那时候的推理有一些不完备的地方。”

“不完备?”

女人皱起了精心打理过的眉毛。

“所谓的不完备的地方,指的是一年前的事情?还是指哥哥的事情?”

“很惭愧,二者都有。”

“那是指……?”

女人继续追问,但是男人轻轻地耸了耸肩膀,转移了话题。

“在讲这个之前,要不要喝杯咖啡呢?” 男人提议道。

“咖啡?”

“因为想在这里喝点咖啡,所以提前做好了准备。”

男人这么说着,没有起身便从地面上拿起了一个藤编篮子。从女人所在的位置看不到躲在草丛阴影中的篮子,所以女人一瞬间错以为男人像魔术师一样,从虚空中把它变了出来。

男人把篮子放在他旁边的座位上,从里面拿出一个深绿色的大号圆筒保温杯。这是登山家会在山上使用的那种大型物品。

“你是带着这么多行李爬到这里来了的吗?甚至还有折叠椅,好辛苦啊。”

“幸亏没有下雨啊。”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把保温杯里的东西倒进了从篮子里拿出来的不锈钢杯子中,香气扑鼻。他在桌布上滑动着先倒入咖啡的杯子,将其放在女人的面前。

“请慢用。杯子是没什么格调的无机物,还请多多包涵。两勺糖可以吗?”

“谢谢。”

“不用担心,里面没有毒。”

“真是没品的玩笑啊。”

“如果你在意的话,要不我们交换一下杯子?”

“不用了,我相信你。”

女人不断地把男人递给她的糖放入杯中。

女人慢慢地用男人递给她的勺子搅拌杯中的液体。

杯子里的咖啡卷起漩涡。

白色的砂糖溶解于黑色的咖啡中。

然后,伴随着杯中的旋转,他们所处的空间中也逐渐刮起了风。起初不过是轻轻地拂过他们脚面,而后势头不断增强,逐渐变成了旋风。草叶沙沙作响,强风呼啸而过,地上的落叶乘着上升气流飞向远方。在这个圆形空间中,龙卷风刮了起来,像是有什么更为宏大的东西,从上方将看不见的勺子戳进这个空间中,一圈、一圈地搅拌着。

但是面对面坐着的二人并未实际感受到风的存在。杯子没有被吹倒,桌上的东西也没有散落、飞走。

那是自然。因为这只是女人刚刚在脑海中虚构出来的舞台演出。

说到暴风雨。

女人从自己的想象中联想到了其他事情。

暴风雨是莎士比亚最后一部戏剧的题目。表示暴风雨的英语单词“tempest”,其拉丁语词源“tempestas”在暴风雨的含义之外,还有时间的意味。

暴风雨即为天候,天候与季节相通,季节与时间相连。

那个暴风雨之夏,已经过去了一年。

虽然女人说了相信他,但为了安心起见,她还是在对方喝了咖啡之后,才把杯子送到嘴边。

“这里还有饼干,请慢用。”男人边说边把一个绿色的方形罐子放在桌子上,然后开始讲述。

没想到,男人的第一句话是对女人刚刚联想到的戏剧的台词的改写。

“但愿这个与枯燥无缘的故事,会使时间很快溜过。”

译者注:原文为「願わくばこの話が、退屈というものとは無縁な、時の流れを速めるものでありますように」翻译参考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版《暴风雨》(朱生豪/译)

1-2

下了公交车、吸一口气,濡湿的土壤与青草的气味便扑鼻而来。箕轮真由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这个村庄。

每年来的时候,真由都觉得乡村的空气会比城市的空气更加不客气地深入鼻腔。从新干线换乘电车,再从电车换乘公交车,空气的密度也渐渐提高,愈发浓厚。

雨水在公交车站的铁皮屋顶上,在沥青地面上,不断发出破碎的声音。

载着真由来到这里的公交驶离了车站,溅起浑浊的泥水。从喜常きつね站上车到这里的终点站,一路上一直只有真由一个乘客。

真由打开挂在手腕上的伞,刚走出公交车站,便听到了雨落在伞上时所发出的如同烟火余音般的噼啪声。雨滴很大,细微的震动传递到握着伞柄的右手上。

路边的排水沟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家人说要去车站接她,但她拒绝了这个提议。无论来接的人是姐姐还是妈妈,无论时间多么短暂,与一年未见的家人在车上单独相处都令她不太舒服。

这样的话,就算下雨了,一个人走路也很自在,更何况距离又不远。

她本来是这么想的。唯一的失算就是雨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

真由的咂舌声被雨声所淹没。

她沿着白线,走在被雨水染黑的柏油路边。

雨靴“啪”地踩到了水。这双雨靴是去年五月真由过生日的时候,恋人送给她的。准确的说,是那个时候的恋人,所以应该说是前任。不,是前前任。因为这是名牌货,所以无论是交往时还是分手后,真由会在下雨天穿上它(真由是那种分手后也会继续用前任送的礼物的类型)。但是今天她后悔没有穿另一双,这个村子配不上这双雨靴。就像穿着平底鞋去登山,或者穿着礼服去超市一样,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感觉。

仿佛是为了踢飞厌烦的心情一般,真由用力地在地面上摩擦鞋底,试图把鞋上的小叶和泥巴蹭掉。

她从伞下看着这个一年没见的村子,有些去年还在的房子现在消失了。真由之所以能察觉到,是因为在排列整齐的房屋中,有像缺了颗牙一样空荡荡的地方。但是她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那里原来有什么样的房子。她只知道那里曾经有东西,而它现在消失了。

在电线杆上,锈迹斑斑的铁丝绑着一个褪色到几乎看不见的广告牌。护栏的另一边,填满了田埂的杂草倒在了柏油路上。被田垄分割开的农田之上,稻穗被瓢泼大雨打湿,其深处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与山脉。

那些厌倦了城市喧嚣的人也许能从中获得治愈,但这片风景这完全无法拨动真由的心弦。

道路逐渐变成了一个平缓的上坡。走着走着,视野中本就寥寥无几的房屋愈发稀疏。

可能是因为下雨,也可能是因为过疏化,在行走的过程中,她没有遇到任何人。

译者注:过疏化即为农村人口外流、农村空心化。

离家越来越近,真由的心情也逐渐沮丧起来。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映在眼前的风景似乎在一点点褪色。就是这样,真由想起来了,学生时代的每一天都是这样的心情。

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后,“哎呀,难道是小真由まゆちゃん?”一个低沉的声音叫住了她。

真由抬起头,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一个矮胖的男人站在路右侧的家门前,在伞下朝着真由挥手。

“涡间先生!”真由刚打招呼,对方的圆脸便笑出了褶。

“我还寻思着路过的漂亮姑娘是谁呢,果然去了大城市之后就是不一样啊。”

涡间是箕轮家的邻居。在这乡下,虽说是邻居,也相距约五百米。

真由她们搬到这个村子的时候,涡间已经离开村子工作去了。但他一放假就时不时回来看看,而且每次都会照顾真由姐妹,让她们在家里看看漫画啊,带着她们到处逛逛什么的。真由记得,无论她们提出什么要求,他总是说着“我的弱点就是没法拒绝女孩子的请求啊”,然后笑眯眯地答应。

真由已经好几年没见到涡间了。他现在已经 40 多岁了吧,圆滚滚的惠比寿脸依然健在,肚子也比以前多了些肉,看起来更有福气了。不过,真希望别连背心也变成惠比寿那样啊,真由想着,那个紫色有点辣眼睛呢。

惠比寿

“好久不见啊。回家探亲?”

“嗯,差不多吧。”

听到真由暧昧的回答,涡间恍然大悟地说道:“啊,已经到那个时候了吗”,然后放低声音道,“过去多少年了?”

“十二年了。”

“原来如此。那今年也算一个小小的分水岭呢。”

“别摆出那么严肃的表情啦,不过是全家人一起吃顿饭而已。对了,涡间先生怎么回老家了?探亲吗?”

听到真由的提问,涡间的脸上阴云密布。

“嗯,其实是这么一回事。我家老头儿最近住院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没打伞的手摸着自己的大耳朵。

“啊?这样吗?”

“今年六月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我们家的屋顶也漏水了。我老爹他想修一下,结果在爬上屋顶的途中摔了下来,腿折了。”

“这样啊。”想想就很痛,“那你是来给他换换衣服之类的?”

“不止啦。你也知道,我母亲几年前去世后,老爹他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虽然他出院了,但他一个人我还是放心不下,就想和他一起住。”

“诶?涡间先生,你要搬来这边吗?”

涡间现在和妻子以及两个儿子共四口人住在省内。他的大儿子今年刚刚升入初中。

“不是的,是老爹要到我家住。”

“啊,这样啊。这可不容易。你姐姐怎么说?”

涡间还有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姐姐,但她似乎很少回老家,真由也没见过她几次。

“老姐也有她那边的家事要处理啊。”

涡间愁眉苦脸地耸了耸肩。

“咋说呢,我也不是现在就要把房子卖了,而是打算慢慢把自己身边的事情处理好。只是为了日后方便起见,现在得先把有价值的东西搬出去,所以最近手头没事的时候,就老往这边跑一跑。”

家门口停着一辆大型货车。真由朝后门的窗户望去,可以看到车箱里堆满了架子和椅子什么的。

涡间的家人说是暑假时去妻子的老家玩了,所以没有来。

“作为替代,我老姐让我帮忙照顾她的女儿们,所以今天把她们带来了。这样就哪都去不成了啊。”

涡间望着天空说道。

“也许我不应该今天来啊。本来听说台风会穿过大海,所以就像特种兵一样赶过来了,结果台风路径变成了直接登陆。听广播说,火车和公交车都接连停运了。”

“啊?这么严重吗?”

“最近的降雨真是变幻莫测,每年都会有史无前例的大规模降雨。这也好那也好,都是由于全球变暖引起的异常气候啊,异常气候。”

真由一边随声附和,一边回想起自己刚刚坐公交车,透过窗户看到那条流经村子的河流时,也觉得水位要比记忆中的高不少。

她开始担心明天能否按计划回去。

与涡间告别后,她继续往前走。

真由所走的道路,左右两侧都是上坡。

千壳ちがら村是一个四周被山包围的小村庄。

越过真由左手边的山脉,就是一座叫喜常的小镇。刚才真由下电车后换乘公交的地方就是那里。

二者直线距离只有一两公里,但由于地理原因,要在千壳和喜常之间来回,必须得沿着山迂回绕圈,哪怕是开车也得约三十分钟。真由上的是喜常的高中,所以那时候因为要早起而累得不行。

凭着幼时特有的鲁莽无畏,真由曾尝试过要越过山脉到对面去。但当她踏上倾斜的地面上、穿过树与树的缝隙后,没过数米便感受到了坡度之陡与树林之茂密,意识到了生命危险而大声呼救。

虽然跨越这片相连的土地并非不可能,但风险与回报实在不成比例。

这时,真由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高中同学的面孔。这个叫做具里子ぐりこ的同学嫁到了山中的一户人家。虽然真由不知道她丈夫——那位叫ぐら的男人具体是做什么的,但根据在乡间空气中交错飞舞的流言蜚语,他似乎是通过股票交易和投资赚了大钱。矢仓并非本地人,但由于他讨厌人类,便在山中建了座宅邸。真由听说过这样一个厌世的人是如何和具里子相遇甚至结婚的,但她记不太清楚了。

她俩的同学们口无遮拦地说具里子钓到了金龟婿,嫁过去之后人生就有了保障之类的。但在真由看来,二十岁左右就结婚,并在这样的乡村安定下来的人生并不算有保障,甚至可以说是陷入了停滞。当然,每个人的想法不同,她不打算否定其他人的价值观,对具里子的选择也没有什么想法。只是觉得有些无奈罢了。

真由旋转着雨伞,水滴四处飞舞。她脑海中响起了高中时代流行的音乐。她哼唱着那些同龄女孩们边跳边唱的抓耳旋律,甜蜜而苦涩的怀旧感顿时袭上心头。她一点都不觉得那时候有多美好,但也并非毫无感触。

在斜坡上每向上一步,真由的意识就愈发深入自己的内心。就像河流从下游到上游变得越来越细一样,她的视野也逐渐变窄。

真由意识到掸去沾在靴子上的叶子和泥巴这件事简直没完没了,便放弃了挣扎。现在,真由的靴子就像是一位拼贴艺术家的画布一样。她惯性地移动着越来越沉重的脚步,终于只差一口气了,虽说也还有两百米左右的距离。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从左边的山上滚落、飞出。

1-3

“喂、喂!哎!嘿!听得到的话就回答我啊!”

“干嘛啊,吵死了。”

“这是哪里啊?”

“你要再问多少次才满意啊。正如你所见,这里是山里。”

“我知道在山里啊。我问的是我们在山里的哪个地方。”

“对于这个问题,我只能给你同样的回答。也就是,我不知道。别再问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了,你又不是哲学家。”

“啊、等等!”

“行了行了,闭上嘴迈开腿。要不我把你丢在这儿了啊。”

“等等我啊!”

“别拉我袖子啊,你到底想干啥?”

“这里,我觉得咱们之前走过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

“那棵树,我记得刚才也看到过。”

“是错觉吧。”

“不,肯定不是。我觉得那树枝有点像驯鹿的角。”

“树枝大多都像驯鹿的角吧。”

“不只是这个,树干上的疙瘩也像人的脸一样。”

“树干上的疙瘩大多都像人的脸吧。”

“难道我们一直在原地打转?不会吧!”

“像游乐园里的旋转咖啡杯一样?怎么可能啊,别想那么奇怪的事情。”

“但是我们已经在山里晃悠五个多小时了,走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找到个落脚的地方?难道我们是被森林里的精灵捉弄了吗?”

“冷静点。”

“该死!一直到从矢仓那里偷出宝石为止都还一切顺利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鬼知道为什么。”

“你不记得了吗?”

“嗯?记得什么?”

“那我帮你回忆一下吧。是因为你说这是捷径,然后就钻进了那种连羊肠小道都算不上的树木缝隙中。明明我说了好几次沿着路走比较好,但你就是不听。”

“没办法,那一看就像是条捷径嘛。”

“你自己走着走着应该也发现了吧,就是走错路了,接着走下去的话就回不去了。”

“完全没有。”

“你判断现状的能力太差了。”

“话说我现在依然觉得自己是正确的。”

“自信固然很好,但你这已经是狂妄自大了吧!现在的情况真的很糟糕。矢仓那边的女仆肯定已经联系了主人,现在应该已经报警了。”

“不,我觉得不会。”

“拜托你了,看看现实吧。你是戴着3D眼镜吗?”

“没有,这个我有根据。”

“根据?”

“那边肯定也不想把进小偷这事声张出去。”

“说起来,がん老头在给我们派任务的时候也暗示过这个。”

“对,从他的说辞来看,矢仓肯定也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得到宝石的。”

“一旦调查宝石的来源,他们也自身难保,所以才不能报警。”

“就是这么一回事。”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会不会找那些不像警察一样遵纪守法的家伙来帮忙啊?比如杀手、侦探或黑手党之类的。”

“黑手党姑且不论,矢仓确实很有可能派这些家伙来追捕我们。他们持有来源可疑的宝石,拥有一两个这种关系网络也不奇怪。倒不如说没有人脉才不自然。”

“喂喂,危险程度没什么变化啊。那我们怎么办?如果被抓住了,会不会被剥指甲啊,脖子以下埋进地里啊,脸上爬满蜈蚣啊,或者被绑在旋转水车上一直轱辘轱辘转之类的。那种事情不要啊!”

“应该没事的。”

“你怎么这么悠闲啊。”

“这也是有根据的。”

“说来听听。”

“如果是有正常思考能力的人,肯定不会想到偷了宝石的小偷现在还在这山里转悠着吧。”

“原来是这样啊,完全就如你所说,太厉害啦!你是觉得我会这么说么?”

“是的。”

“你对事物的看法太过乐观了。不止这次,每次都是。真亏你还能做到现在。”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你在我身边。我由衷地感谢你。”

“不用客气……才怪呢!真是的,在这样的山里,就算是再有价值的宝石,带在身边也没用呢。嗯、嗯?”

“怎么了?像蜂鸟的羽毛一样眨巴着眼。”

“看对面,那是不是条路啊?”

“什么?怎么可能。”

“不,肯定是。过来看看。”

“看不见啊。”

“换个位置试试。再往这边靠近一点。你个子高,弯下点腰。从那树枝的缝隙里看。对,就是那里。看到了吗?那不是在自然界里看不到的平坦柏油路吗?”

“真的!”

“太好了!”

“太好了!”

“得救了!”

“Thank you 文明!”

“道路万岁!好啦,快点走吧。”

“知道了,等我一下。来回走太久了,脚都快断了。”

“真是可怜啊。哎,小心点,那边有个断坡。”

“什么?在哪里?啊!”

“我不是和你说了吗,喂喂,别推我!”

“你说了也没用啊,我脚又不听使唤。”

“所以说别推我啊,啊,呜哇——”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1-4

真由一开始还以为,从那大小和色调来看,从左侧山上飞出来的东西肯定是熊或者野猪。

在被吓得一动不动的真由面前,这个东西分成了两半,她才终于明白,出现的不是野生动物,而是两个人。两个人都穿着雨衣、戴着兜帽,又是挤成一团地出现,所以一下子没认出来。

两个人在路上摇摇晃晃,但勉勉强强没有摔倒。然后个子矮一点的人转过身,伸出手指指着另一个人:

“真是个不听话的家伙。我明明告诉你要小心脚下。”

“都走到那了才说,我根本来不及反应。要是提前两三步告诉我就好了。” 另一个人反驳道。

两个人的雨衣上挂满了树叶和果子,鞋子上也沾满了泥。是在他们飞出来的时候沾到的吗,折断的树枝、叶子和果实就像法国料理盘子上的装饰品一样,散落在争吵着的两人周围。

“少找借口。我提醒你小心脚下的时候,肯定是提前两三步的。这是在我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停下脚步的你的锅。你妈妈没教过你要好好听别人说话吗?”

“那你应该在唤起我注意之前先说‘停下’。如果不说‘停下,那里危险’,走的人也会因惯性而无法立刻停下来。这就像是在说‘我要开枪了’之前要先说‘不要动’一样。”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啊。”

“你才应该举起双手、靠在墙边,好好考虑一下谁是对的。”

“这么说的话,你应该把手放在胸前。毕竟动一下就要开枪嘛。说到底,根本就没必要重新考虑,也不需要改变想法,毕竟正确的一方是我。”

“不,是我!”

“不,是我!”

刚一登场便开始激烈争吵的两个人突然间安静下来了。至于为什么呢,是因为他们注意到了站在伞下、目瞪口呆的真由。

最先注意到真由的是矮个子的那个人,他看着真由,另一个人也被他吸引,看向同样的方向。

雨衣二人组的目光和真由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就像在教室里,一个存在感薄弱的孩子发言后,整个场面突然静了下来那样,一种不舒服的寂静弥漫在空气中。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二人组中的高个子。

如果这是莎士比亚的戏剧,真由应该会被问道“你真的是人类少女吗?” 但高个子男人所说的,却是——

“这里是哪里?”

这句相当平淡无奇的话。

真由保持着可以随时逃跑的警戒心,回答道:“这里是千壳村。”

浑身湿透的两人面面相觑。然后,那个眼睛细长的小个子胆怯地问:“不是喜常镇吗?” 这是真由下电车的镇子的名字。

“喜常在这座山的另一边呢。” 真由说道。

“诶?!”

两人的声音和谐地融合在一起。

即使戴着兜帽,真由也能看到两个人呆住了。从他们的神情中,她甚至可以隐约猜到他们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她一边想着不会吧,一边以“如果有什么地方搞错了,请告诉我”为开场白,提出了自己的假说:

“难道说,你们本来打算去喜常那边,结果却走到了山的另一边,也就是这边?”

片刻间,两人沉默着,然后几乎同时对视。然后他们再次几乎同时看向真由,并且同时点头。

“哎?你们在开玩笑吧!”

真由冒冒失失地大声说道。这座山上,喜常那一侧散布着温泉旅馆和别墅等建筑,所以有公路穿过,但是面对千壳的一侧则都是土路。两人走出来的地方长满了树木和草丛,连羊肠小道都算不上。真由无法相信他们竟然越过了这样的地方。

“可、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还是有挽回的余地的。”真由动摇地说道,“你可以从这坐公交车去喜常镇。”

听到这话,两人明显松了口气。水珠从稍微放松下来的肩膀上滑落下来。

“啊,原来如此。”

“嗯,700日元左右吧。你们带钱了吗?”

译者注:约为35元人民币(2023-08-19)

“这个没问题。” 高个子的人拍了拍胸口。“公交车站在这条坡的下面吗?”

“嗯,直走大概十分钟左右。”

“哎呀,非常感谢。您帮大忙了。”

说着,两人便准备出发。“啊,等一下。”真由说道。

“现在去的话,也要等好一会儿才有车。”

千壳村的公交车每三小时一班,自真由离开公交车站以来,差不多过去了30分钟,所以下一班车将于约两个半小时后到达。

“你们打算穿着湿透的衣服等那么长时间吗?”

他们面面相觑,一副“就算你这么说也没办法啊”的表情。

“要不你们先来我家吧。我家离这里很近,可以让你们暂时避避雨。而且,像这样满身泥巴地上车的话,会给公交车那边添麻烦的。”

并不是真由有意做出圣人君子的样子。但是在这样的雨天,真由看到离家约两百米远的地方有没带伞的人,她无法置之不理。即使回到家里,也会因为一直想着那些人是否被雨淋湿了而心里急得慌。

最重要的是,真由的眼睛看穿了那个人的真实相貌。即使隔着兜帽,她也能发现这个高个子男人有一张很合她心意的脸。

1-5

两个人自称为大出和やま。个子较高的是大出,另一个人是小桧山。

据说在走山路的途中,伞变得破烂不堪,所以两人没有拿着伞。真由的伞是双人伞,她觉得和大出一起撑着相合伞也不错,但如果让小桧山淋雨的话,就显得自己像是那种“看人下菜碟”的人了。再说,给已经狼狈不堪的两个人撑伞也是杯水车薪,或者说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而且家已经近在眼前了,所以撑着伞的真由走在前面,给湿漉漉的两人带路,匆匆忙忙地朝家走去。

道路从柏油路变成了碎石路,不久后就到家了。虽然只有200米,但毕竟是上坡,还是花了一些时间。

家门前的停车位上,停着两辆车。真由判断所有人都在家。

透过铁门看到的房子和真由记忆中一样。与一年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哪里变得特别破败。

棕色的砖墙上,是较之更深的焦茶色单面屋顶。这是一个正面朝南,两层楼的西式建筑,呈东西向的长条形。对于三口之家,甚至是四口或五口之家来说,这栋房子都太大了。

与村里的其他房子相比,它简直像VR里的东西,所幸它离附近的房子很远,不会显得格格不入。

“您家好大啊。”兜帽下,大出睁大了眼睛。

“这在农村是常有的事情啦,房子比实际需要的大。”真由耸了耸肩。

“难道你家是大富豪吗?”

大出瞪了一眼提高了嗓门的小桧山,好像在说:“真没礼貌”。

“没这回事啦。” 真由耸了耸肩膀。

听说父亲箕轮征一せいいち是在约十五年前,从熟人那里购买了这块土地和房子。

箕轮家是代代相传的文具制造商,长子征一也继承了公司的社长职位,但是大约十二年前,这个位置转让给了弟弟,也就是今天要来的真由的叔叔。

“文具制造商,箕轮……难道指的是箕轮文具吗?”小桧山睁大了眼睛,“好意外啊,我从学生时代开始就一直用这家的日记本。”

“你居然会写日记啊。”大出意外地说道。

真由伸出手去抓门把手。刚刚脱离雨伞的庇护,雨水便毫不留情地打在右手上。她急忙把雨伞前倾,将湿漉漉的门把手向下旋转九十度,然后向前用力,三米高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请两人进来后,真由被瓢泼大雨催促着转动了一下把手。门把手不是垂直的,而是略有倾斜,但门已经关上了,真由也不想再把手弄湿,所以她决定保持原样。踩着庭院里的铺路石,三人向玄关走去。走到前廊的屋檐下,雨声渐行渐远。雨势比刚才更大了,今晚可能会下大雨。真由再次担心自己无法正常回去。

真由合上伞、甩掉水滴,雨衣二人组也终于摘下了兜帽。看着大出的脸,真由知道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大而明亮的眼睛,挺直的鼻子,正是真由喜欢的棱角分明的面孔。不知是天生的发质还是雨水的作用,略长的黑发上有着明显的波浪。

小桧山则是两侧剃得很短,只有顶部染成了金色的短发,让真由联想到了非洲的鲜艳小鸟。

真由按下门边画着八分音符的门铃。一旦中间开始出现停顿,就再按一次。当门铃发出“叮”的一声时,再按一下,“咚”。

门铃下面有剥掉贴纸的痕迹。听父亲说,真由的哥哥かなめ小时候曾把威化巧克力的赠品贴纸贴在了这里,后来撕下来的时候,还有点黏性,就成了这个样子。

过了一会儿还没有反应,真由正想再按一下门铃,门的那边便传来了人的动静。开锁声响起,门开了。

真由在看到对方的身影之前,就能通过开门的方式判断出她的身份。这种缺乏自信的打开方式,毫无疑问是姐姐ひとみ。妈妈虹绪にじお一定会更有气势地打开,爸爸则不会出来。

果然,伴随着慢吞吞的“来啦”,瞳露出了脸。

“啊,欢迎回来,小真由まゆちゃん。没淋到雨吧?要是提前告诉我你坐几点的公交车就好了,我就去接你啦。”

尾音的“啦”似乎戛然而止。瞳注意到了真由斜后方的雨衣×2。在透过猫眼看的时候,瞳似乎没有看到被站在前面的真由所挡住的两个人。

瞳的嘴型逐渐从“啦”变成了像是在咬着竹轮一样的形状。

竹轮「ちくわ」
日本传统食品,做法是把鱼肉泥、面粉、蛋白、调味料混合,裹在竹签或细木枝上并以火烤或蒸熟。

看着那个呆愣的脸,真由感到有些厌烦。

她那最低限度的妆容、齐肩的发型、领口皱巴巴的T恤,在真由眼中显得非常不修边幅。下面的灰色休闲装就更离谱了,The 睡衣,睡衣 of 睡衣。修眉的方式是两代人之前流行的样式,发型也是,高情商的说法是少年感短发,但实际上只是为了方便随便剪的。

真由觉得她作为自己的姐姐,底子肯定不差,要是多看看时尚杂志、关注下打扮就好了。不过,就算这么对她说,她也会以“穿给谁看啊”为由,轻描淡写地糊弄过去。事实上,真由确实曾被姐姐这样说过。好心的建议被敷衍了事可不好玩,而且考虑到她因为被结婚对象背叛而回到家里的处境,也确实没什么人看她。所以对于真由来说,没必要再劝她了。姐姐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喔,啊,这句是挖苦。

“嗯,小真由。那两个人是你的朋友吗?”

瞳没有移开目光,看着真由问道。真由能够感觉到她用力地不让眼睛与那两个人对视。

“不是,是在路上遇到的人。”

真由刻意用普通话说道。乡音就像是一种传染力极强的病毒,稍不注意就会立刻被传染上。

“路上?”

“下了公交车,往这里走的路上。”

真由简短地回答道:“说是在山上走着走着迷路了,本来打算走到喜常那边,却不小心到了对面的这里。”

真由大概是惊讶于妹妹的解释,又呆呆地张开嘴巴,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嘟囔了一句“竟然发生了这种事”。在这样的雨天里越过那座山,这种反应也是正常的。毕竟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了,真由这样想着,但是憨憨的表情很丢人啊,别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

“所以呢,距离下一班公交车过来还有一段时间,我想让他们这里避下雨,可以吗?可以吧!”

“啊、嗯。”

正当瞳还有点慌慌张张的时候,母亲虹绪出现在了走廊。“欢迎回来,真由。”

七分袖的蓝色连衣裙,相比姐姐的衣服,居家感要少一些。真由松了口气。扎起来的头发比去年真由见到她的时候要长。在真由的眼中,那张脸依然显得十分年轻,甚至可以说有点幼态。

无论是容貌和性格,真由经常被说很像母亲,但真由自己并没有太多的实感。像猫猫一样的脸和纤细的骨架等外貌方面的特征确实如此,但内在怎么样可不好说呢。

“我回来了。好久不见,妈妈。”

“没被淋湿吧?”

“我有伞,所以没事。”

真由顺便解释了一下后面两个人的情况,虹绪一边说着“诶呀诶呀”,一边向他们投向同情的目光。“总之先进来吧”,虹绪催促着站在门廊上的三人进屋。“开着门的话雨不就进来了吗。啊,停一下,先在那把雨衣脱下,不然就会把走廊弄湿了。现在就给你们拿毛巾哦。喂,瞳,别发呆了,快从洗手间拿浴巾来。”

虹绪利落地下达指示。当母亲转向瞳的方向的时候,能看到将她的头发高高扎起的发圈。这是去年真由给她买的礼物。真由不知道是她平时就戴着,还是因为女儿来了才特意戴上的。

“啊,好。”

把凉拖换成室内拖鞋后,瞳跑进了走廊。她慌慌张张的奔跑方式在真由的眼中显得特别糟糕。

瞳的身影消失后,虹绪看着真由说:“好啦,真由,这两个人就交给我吧。你先去见见爸爸吧,他在书房里。”

“好——”

真由脱下靴子,换上拖鞋。因为有其他人在,所以她回头整理了一下鞋。靴子上沾满了泥土,又出现了一些细小的划痕。真由有些沮丧,后悔地想着,要是穿别的鞋子过来就好了。

真由向大出和小桧山示意后,沿着玄关处的走廊左转,经过左右两侧通向厨房和客厅的门,向西走去。走到尽头,面前是一扇焦茶色的门,那里便是书房的入口。

真由刚一敲门,里面便传来了声音。

开门时发出的低音与高音的“嘎吱”和声立刻被管弦乐队的音乐与合唱声所淹没。视野的边缘,唱片正在父亲征一钟爱的音响上旋转,布鲁克纳Bruckner感恩赞Te Deum》的旋律倾泻而出,但真由并不知道作曲家或曲目的名字。

布鲁克纳与《感恩赞》
安东·布鲁克纳(Anton Bruckner, 1824-1896),奥地利作曲家。《感恩赞》(Te Deum, 1881-1884)作为布鲁克纳最宏伟的赞颂性宗教作品,可以被视作一个期待伟大救赎之人对上帝的无限感恩与奉献,诚如布鲁克纳所说,这部作品“献给上帝,他引领我走过极度痛苦的维也纳岁月”。「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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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调开着,空气凉爽。木头和旧纸张的味道伴随着微风扑鼻而来。真由觉得,从很早以前开始,这个地方就一直是这个味道。

“我回来了,爸爸。”

真由微微鞠躬。

征一灰色的短发向两侧梳拢,他那神经质的眼睛,挺拔的鼻梁,略尖的耳朵,骨架清晰可辨的瘦削脸颊,都与儿子要十分相似,与真由却没什么相似点。

“你没有被雨淋湿吧?”

征一说着,站起身来,走近音响,调低音量。这样一来,真由听到了外面的雨声。

一年没见的征一,看起来比去年老了很多。这种感觉对真由来说并不是第一次了,每年都是如此。虹绪看起来没怎么老,衬得征一的变化格外显眼。虽然征一和虹绪的年龄差距超过两轮,不能一概而论,但真由每次都会觉得他好像在一个人慢慢变老。

“因为天气预报说会有大雨,所以我很担心。”征一说着,重新坐回椅子上。即便在说话,他的手指也在随着唱片的音乐节奏轻叩桌子。

“总算是在雨下大之前回来了。下得比想象中还要大,吓了一跳。”

“要是提前联系我们的话,瞳或妈妈就去接你了。”

“也许那样做会更好。”真由老实地承认,并耸了耸肩,摆出了她擅长的沮丧姿势。垂头丧气。

“你好像瘦了。”

征一眯起眼睛看着真由说道。

“是吗?其实你每年都这么说。”

征一听到真由指出的事实,苦笑着说:“是这样吗。”他笑起来时眼角下垂的表情与记忆中的兄长重叠。

“父亲您才是瘦了点吧?”真由说道。那副看起来缺少脂肪的瘦削皮肤,让她想起了寒带的针叶树。“有在好好吃肉吗?”

“今年夏天也很热,所以食欲变小了。”

“得好好做健康检查、精密体检人間ドック之类的哦。”

译者注:直译为人类船坞,指的是短期入院精密体检。平素健康生活的人在规定期间入院进行全身综合性健康检查,并接受健康生活所需的指导。

“我有去做,但总是害怕看结果。就像看报纸一样,里面肯定没有好事吧?”征一露出了苦涩的表情,“看到结果的那一刻,感觉心脏的负担最重。”

“如果不看的话,就会一直担心不安,对身体也不好吧?”

“这也有道理。总之,只要活着就无法从不安中逃脱吧。”

他们继续着这种无关紧要的对话。按照惯例,接下来应该是父亲说一些年年都一样的小抱怨,比如让她多回家几趟、别一年才回来一次;要、瞳和妈妈都很想她什么的,但这次他并未这么说。做好了心理准备的真由反而有点扫兴。真由觉得他应该是忘了说,但也不好自己主动提醒,所以保持着沉默。

“要应该也很高兴能见到真由吧。”

征一说着,转过椅子,望向窗外。

“是呢。”

真由越过征一望向郁郁葱葱的橡树,这么回答道。

在远处闪烁的闪电在瞬间照亮窗外。真由在脑海中计时十五秒后,一声深邃而低沉的雷声震动着空气。自从她从兄长那里学到声音在空气中传播的速度大约是每秒340米后,真由就养成了闪电闪过后数雷声到达的习惯。

桌子上一如既往地堆满了好几本书。虽然摞着的书会有所变化,但每年看到的时候都感觉书山变得越来越高。山顶那本书的封面上写着书名《尤利西斯Ulysses》,下面写着希腊数字Ⅰ。真由一边想着,这么厚的书居然只是第一册,一边随意地翻了几页。这本书没有吸引到真由,于是她很快就把手指从书页上移开了。

译者注:《尤利西斯》是爱尔兰意识流文学作家詹姆斯·乔伊斯 (James Joyce) 于1922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小说以时间为顺序,描述了主人公,苦闷彷徨的都柏林小市民,广告推销员利奥波德·布卢姆 (Leopold Bloom) 于1904年6月16日一昼夜之内在都柏林的种种日常经历。乔伊斯将布卢姆在都柏林街头的一日游荡比作奥德修斯的海外十年漂泊,同时刻画了他不忠诚的妻子摩莉以及斯蒂芬寻找精神上的父亲的心理。小说大量运用细节描写和意识流手法构建了一个交错凌乱的时空,语言上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风格。全书1089页。

征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过椅子,再次面向真由。

“在雨中走了这么远才到,累了吧。好好休息吧。”

“好。”

1-6

离开书房后,真由沿着走廊朝玄关的方向走去。两人的雨衣用衣架挂在门框上,从这里分辨不出来哪一件是谁的。水滴答滴答地落到铺在下面的报纸上,鞋子下垫着抹布。

大家都在客厅里。大出和小桧山的头上放着毛巾。

“我跟爸爸打过招呼了哦。”

真由说着,却没有人回应。

真由一边因为居然被无视了而感到不爽,一边看向吸引了四人注意力的电视屏幕。

电视上正在播放当地电视台的新闻。

真由来时乘公交车经过的道路出现在荧幕上。但是,如果不是刚刚才经过的话,真由根本不会意识到那原本是一条路。

因为画面中显示的,是如同池塘一般、充斥着棕色泥水的景象。

表情严肃的女播音员用夹杂着些微地方口音、但无限接近普通话的腔调,宣告着暴雨导致河水上涨,致使村庄道路已被淹没的现实。



第二章


2-1

“姐姐,咖啡豆在哪啊?”

“啊、呃,在炉灶的下面吧。”

“这个吗?”

“那、那是番茶。咖啡豆在矮一些的罐子里。”

河水涌入了村子的最低处。真由听家里人说,今年的梅雨期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况,引发了附近山区的泥石流,还上了新闻。但真由一概不知。

天气预报员表示,暴风雨的势力还在增强。真由不知道“前所未有的暴风雨”这种说法是否属实,但其影响不仅限于道路,也波及到了铁路,就像她从涡间那里听说过的一样。今天本应来这的叔叔夫妇刚刚也打来电话说,他们要乘坐的电车停运了,来不了了。

“咖啡滤纸在哪?”

“啊、呃,在炉子旁边的架子上、木头箱子里。”

“找到了找到了。”

箕轮家位于高地,不用担心被水淹。吃的也是,为了家庭聚会,刚刚才买好足够支撑好几天的食物。所以头疼的只有被困在这里的大出和小桧山两人。

被淹没的道路是连接对岸和这边的唯一通道。一旦那条路走不通,就成了字面意义上的与世隔绝(所以就算叔叔夫妇的电车正常运行,他们也无法到达这里)。

在这样的暴风雨中,像刚刚那样两人越过山去喜常镇的方法无疑会有生命危险,不得不否决。

小桧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后,脸色苍白,一边说着怎么办啊怎么办啊,一边对着旁边的大出发脾气:“所以说,我都告诉你要赶快走了!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看着慌乱的小桧山,真由觉得在这种时候手忙脚乱实在有些丢脸。

“啊,小真由,滤杯在水槽下面的抽屉里。”

“我知道滤杯的位置。”

“对、对不起。”

真由咨询了在书房的征一,得到了“今天就让他们住下吧”的回复。

两人起初还有所顾虑,但面对征一“这样的雷雨天,水位肯定只涨不降,这个村子里又没有旅馆或酒店。听说你们是偶然来到这里的,有能住下的地方吗”这一疑问,两人哑口无言,最后只能低头说着“拜托您了”,接受他的提议。

“有没有什么零食啊?”

“啊,在那个点心盒里。”

“肯定是土里土气的乡下点心吧。嗯,这是什么?很有高级感啊。”

“这是刚才涡间先生给我拿过来的。”

“诶,刚才我见到涡间先生了,原来他也来这边了。”

“嗯,和两个侄女一起来的,她俩一眨眼的功夫就长这么大了呢,可把我吓了一跳。他们说要在天黑之前回去,但是看这情况,估计也被困在这里了。”

“听说伯伯住院了。”

“啊、嗯,大概是上个月的事。”

“听说,他出院后就要搬家了。”

“会感到寂寞吧。考虑到年龄,也没办法呢。”

“我们家也是类似的情况吧。”

“我们家的话,毕竟爸爸很固执呢。对了,小真由,你从刚才开始就在找什么呢?”

“我在找勺子,搅拌糖的时候要用。”

“在餐具柜的勺子收纳筒里啊。”

“啊,确实,而且还在最靠前的地方,超显眼。”

两人被安排在本应是叔叔夫妇住的、位于二楼的房间。二楼除了被真由她们称作音乐间、放着钢琴的房间之外,还有五个房间。除了瞳的房间、真由的房间,走廊尽头的要的房间,剩下两个就是接待客人时使用的客房。

真由觉得一人一个房间更好,但瞳以另一个房间还没打扫为由拒绝了她的提议。真由觉得她从小就是个会在奇怪的点上固执的人,或许这也是她不受男孩子欢迎的原因之一吧。

“小真由,水快要烧开了哦。”

“知道了,不用管它。”

“哦、嗯。”

“对了,三人份的话,要放多少咖啡豆?”

“用那个勺子的话,平勺的量大概就能做出三杯吧。”

“什么是平勺?”

平勺 「すり切りで」: 指称量粉末或粒状物时、去除勺子边缘以上的部分,使内容物不超过其边缘。

“诶?”

“话说,水应该已经烧开了吧。”

“啊,你突然打开盖子的话……”

“什么?啊、蒸汽好烫!”

“小、小心点。”

“真烦人啊,我知道了!”

2-2

“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完蛋了!”

“吵死了,知道了。”

“从山里逃出来的时候还以为得救了呢,没想到会被困在这个村子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什么为什么啊?”

“这也好那也好,都是因为你迷路了!”

“别再炒冷饭蒸し返す了,又不是冷冻烧卖。”

译者注:原文的蒸し返す有①回笼重蒸与②旧事重提两个含义,双关梗。

“啊真是的,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啊!”

“好了好了,别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了,脚步声都能传到外面去。而且,也没什么办法了。道路被淹了,我们根本出不了村子。”

“就算你这么说——”

“那你是在担心追捕者吗?”

答得好ご名答村雨丸むらさめまる。作为被追捕的一方,我不能不考虑这种情况吧。”

译者注:日语的「名答」与「名刀」发音相同,而村雨丸是日本历史上一把虚构的名刀,谐音梗。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放心吧。大灰狼们还不知道我们小绵羊在这里。”

“眼下可能是这样,但是如果我们的藏身之处被发现了,就没有逃跑的地方了。如果在道路修好之前被设下包围圈,我们就完蛋了!”

“就算那样,现在也只能在这安静地呆着了。”

“在道路恢复通行之前,你打算在这个房子里住下吗?”

“还有其他选择吗?”

“没有。但是,待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出错,我们的真实身份也未必不会暴露。那么不如干脆把这个房子里的人一起封口,这样更快更方便。”

“别想着做傻事,那样的话真的就无法挽回了。”

“别摆出这么吓人的脸啊,我在开玩笑呢。”

“就算是玩笑也不行,我讨厌血。而且,我也不想做出这种鸠占鹊巢的事,不符合美学。”

“我知道了,你在奇怪的地方还挺有原则的。”

“‘但我并不讨厌你这一点哦’,是吧~”

“别随便给自己加戏。话说回来,雨真大啊,在山里的时候以为那就是顶峰了呢,结果越来越糟。”

“如果没有在那遇见那孩子,我们可能现在还得在村子里乱转呢。”

“这么一想,可真是吓人啊。”

“对我们来说,那个孩子就是女神啊。第一次在路上见到她的时候还以为是狄安娜Diana呢。”

“狄安娜啊。那你要小心点、可别被变成鹿咯~”

译者注:狄安娜是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女神,传言年轻的猎人阿克泰翁曾因意外地目睹了女神洗澡,而被狄安娜变成了一头鹿。

2-3

大出和小桧山住的房间在上楼梯后的左侧第一间。旁边是真由的房间,再往里就是瞳的房间。走廊的另一侧,按照靠近楼梯的顺序,分别是音乐室、卫生间兼洗手台与空房间。走廊的尽头是要的房间。

“我进来了哦。”

真由敲了敲、打开了门。

房间是大约十叠大小的西式房间,地板上铺着绒毯。

译者注:约为16.5平方米。

进门后左手边放着一张玻璃台面的矮圆桌,桌子周围放着四把带扶手的木椅子。

大出和小桧山就在那里隔着桌子相对而坐。

“你们的衣服正在洗,明天就会干了。”

“这也好那也好,真是麻烦你们了。”

大出低头道谢。洗完澡后,他的头发依然保持着波浪的形状,看来不是因为雨的原因。

“甚至还借了衣服给我们,真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们呢。”

“没事没事,遇到困难互帮互助嘛。”

说着,真由把托盘放在桌子上。

两人一决定借宿,虹绪便让他们净身、换衣服。

暂时避雨也就罢了,如果要留宿的话,还是得穿得干净一点才行。

看着他们整理好的样子,真由再次确认大出先生果然有着相当端正的容貌。虽然他穿着父亲的运动服和牛仔裤,略显不合身,但如果穿上西装肯定会很帅的。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无法想象大出穿着正装的样子。

说起来,他们两个平时都在做些什么呢?真由突然好奇起来。尤其是小桧山,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上班族。

“晚饭还得等一段时间,先喝杯咖啡放松一下吧。”

一边说着,真由一边给包括自己份在内的三个杯子倒上咖啡。

“您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真由小姐简直像是女神一样。”

“太夸张了!”

她把杯子放在咖啡杯碟上,还配上了装饰有蝴蝶和蔓草的咖啡勺,将其递给了两人。

“我开动了。”

大出没有加砂糖和牛奶、直接把杯子送到了嘴边后,立刻睁大眼睛说道:“噢,好好喝啊。”

“这么好喝的咖啡,可能是我生平第一次喝到。”

“太夸张啦,咖啡豆大概也没什么特别的。”

“不,真的很好喝。是真由小姐泡的吗?”

“嗯,是呢。”

“真由小姐真是泡咖啡名人啊。”

“咖啡什么的,不管谁泡都一样吧。”

真由打开了一包条形砂糖,把里面的白砂糖倒进杯子里。一根不太够,就用了两根。箕轮家的人都是黑咖啡派,但真由不加糖就觉得苦、喝不下去。准确来说,不是不能喝,而是不想喝。

“晚上就在那边铺好被子睡吧。”

真由一边搅拌咖啡,一边用下巴示意着房间角落里叠好的被子。“卫生间和洗手台就在走廊对面,请随便用。虽然可能有些不方便,但就忍一下吧。”

“没什么不方便的。能有个带屋顶的地方住就已经幸福死了。”

因为在雨中迷了路,幸福的标准似乎降低了不少。

作为招待客人的一方,真由感到很开心。

“请吃点点心。”真由递给他们一个点心盘,里面装着几个独立包装、有红有绿、一口大小的长方体。真由拿的是绿色的。撕开纸,把裹着巧克力的长方体放入口中,一口下去、便发出了酥酥脆脆的声音,坚果的味道也旋即扩散开来。是千层酥。包装的背面用小字写着“开心果”。涡间挑礼物的品味一直很好。

“不过,你们两个人真是幸运啊,刚好在我家附近出来。”真由吞下千层酥后说道,“这个村子的人口也在大幅减少,如果迷路的话,说不定还得继续在雨中徘徊。”

“这样想的话,我们是真的很幸运。而且,向我们伸出援手的还是这么漂亮的女士。真由小姐,对于我们来说,您就是救命的女神。”

诶嘿嘿えへへ~”

“明明被困在村子里了,还说自己运气好啊。”小桧山惊讶地说道,“你那向前看的积极性,给我也分点呗。”

“但是,说到时机,真由小姐也很惊险呢。”大出说着,没理会小桧山的插嘴。“如果巴士再迟一班的话就无法进入村子了吧。”

“嗯,是吧。”

受大雨影响,铁路也停运了,所以可能会在喜常镇进退两难。

“您平时住在哪里呢?”

真由回答说在东京,自己是一名前台接待员。

真由想着,得若无其事地确认一下兴趣与职业才行,于是抛出了话题:“大出先生,你们在做什么工作?”

“嗯——我们算是个体户吧。”大出回答道。

“是这附近的人吗?”

大出摇了摇头,说出了隔壁县的一个地方城市的名字。“但是今天恰好在这附近有工作要做。”

“出差吗?”

“差不多吧。”

“这样啊,那你们被雨困住了,一定很麻烦吧?”

“虽然不能断言说没关系。”大出含糊其辞地说,“但天气算是不可抗力,我会事后与雇主联系的。”

“到底要怎么解释呢。”小桧山插嘴道,“工作的时候迷路了,最后被暴风雨困在村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这样说?多蠢啊!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就像烟花,‘啪’地一下就消失了。”

“这些事情可以巧妙地包装一下啦。”

大出应付了一下小桧山,便问真由:“您经常回这里吗?”

“没有,这几年都是一年只回来一次。回来也没什么事可做,我和家人也没那么亲近。其实也不是真的想回来,只是一种义务吧。毕竟今天有点特别。”

“特别?”大出重复了一遍真由的话,“是什么纪念日吗?”

“嗯,不是这么好的事情。”真由开始含糊其辞,但觉得也没必要隐瞒下去,便改变主意说道:

“是我哥哥的忌日。”

“所以每年这一天,全家人聚在一起便成了我家的惯例。”

虽然说是惯例,但并没有严格的戒律,也没有什么仪式。不参加也不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即便如此,真由还是不由自主地无法弃之不顾,每年的这一天,真由都会乘坐长时间的新干线、电车和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回到这个村子。今年恰好是周末,其他年份的时候会请带薪假期。

姐姐瞳结婚离家后,每年的这一天也会准时回来。偶尔还会有亲戚参加,但如前所述,这次因为天气不好未能成行。

“你有个哥哥啊。”小桧山说道。

“嗯。今年是第十三回忌日,所以去世已经十二年了。”

“也就是说,他当时很年轻吧。”

真由点了点头:“他去世的时候还是十六岁的高中生。”

想着当时自己才十岁,真由再次惊讶于时间的流速。那时觉得哥哥已经很像大人了,而现在自己已经超过了他的年龄。但奇怪的是,每当自己回想起十二年前的事情时,明明会觉得当时的自己是如此幼稚,但对那时的哥哥却并不抱有这种印象。

“偏偏在这样的日子打扰你们,实在不好意思。”

大出在椅子上缩成一团。

“没关系没关系。虽然是忌日,但只是大家聚在一起罢了,没有什么特别的活动,也没有什么变化。而且,一直和家人面对面相处也很无聊。有人在身边的话,可以分散注意力。”

真由说的完完全全是真心话。

“令兄是怎样的人呢?”

小桧山问道,真由用食指戳了戳下巴。

“嗯——因为我那时还小,所以记不太清楚了。但他是个温柔的哥哥,所以当他去世的时候,我实在是难以置信。因为他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想不开。”

“嗯?”大出歪了歪头。

“嗯?”小桧山也歪了歪头。

“嗯?”真由也歪了歪头,“怎么了?”

“令兄是因为事故或者疾病去世的吗?”

听了大出的话,真由有些意外:“诶?我这么说过吗?”

“没有,只是听说他去世的时候还很年轻。”

真由觉得这样想也很自然。她是知情者才会这样说,但说起某人在年轻时去世,每个人都会首先想到大出所说的两种原因,意外事故或者疾病。

“他不是因为事故或者疾病去世的。”

哥哥是自己选择了死亡。

当真由说出这句话时,她感觉房间的气氛稍微变了一下。她不禁环顾四周,担心哥哥变成了看不见的幽灵,出现在房间里。

“是自杀吗?”大出把杯子放在杯碟上,发出了咔嗒的声音。

“嗯,是这么说的。”

真由点了点头,关于哥哥的记忆碎片像棕色树叶一般在她脑海中四处飘舞。比如说他不喜欢拧紧瓶盖,所以再喝的时候碳酸都会跑光;比如说他曾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掉在地上的蝉;比如说他曾经骗自己说贝果是法国一个大型搜索引擎的名字。这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为什么留在脑海里的却只有这些微小的东西呢?总是在歌曲的同一段跑调、洗完澡后必定要喝橙汁、站姿稍微向左倾斜、展示杂学知识时总是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真由想着,也许就是这些细枝末节的部分最能体现一个人吧。就像神灵居于细微之处一样,人的性格也寄托在琐碎、细节的地方上。

然而,这些如素描般细腻的微妙之处,却很容易被反复谈论的、如蜡笔画一般色彩斑斓而又索然无味的情节所掩盖。

“啊,不要弄成那种奇怪的氛围。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真由意识到房间的气氛变得沉重了起来,于是慌忙摆了摆手。但这种时候,无论真由说什么都会显得像是在忍耐,因此通常都不得不面临“那真是辛苦了”的眼神。虽然真由摆出了调节气氛的姿态,但她已经做好了接受那种目光的心理准备。但出乎意料地,大出并未做出担忧的表情,反而有些想要询问的样子。

真由稍微等待了片刻,大出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

“如果我说错了,那先说声对不起。但真由小姐对于您哥哥的事情,有什么在意的点吗?”

“嗯,为什么这么说?”

“刚才问真由小姐您哥哥是不是自杀的,您回答说‘是这么说的’。换言之,您并不是真心这么认为的。”

大出指出的事情让真由无法立刻回答。不是因为被戳中要害,而是因为这是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问题。突然被问及从未考虑过的事情,真由就像是被问答节目的难题所困扰的选手一样,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是快速抢答题,那早就被别人抢走了回答权,或者超时转到下一题了。真由费了好大劲才想出了“是这样吗”这个非常粗糙的回答。

“不太清楚呢。” 接下来的话也像融化的刨冰一样含混不清。

“如果可以的话,能请您说说吗?”

大出用平和的声音说道。

“是指十二年前的事情吗?”

大出点了点头。“当然,对刚见面的陌生人讲自己家人的事情,可能会让您有些抵触,所以我不强求。但是在和别人交谈的过程中,或许能找到一个切入点。而且,在这样的暴风雨中,也就只能在房间里说说话了。”

被大出好听的声音说服,不知不觉间,真由开始讲述起当时的事情。

2-4

哥哥是在十二年前的今天去世的。不过我刚才说过了,准确来说,死亡日期是第二天。根据医生后来的检查,确定是在深夜到凌晨时去世的。

最先发现的人是姐姐。因为哥哥一直没有起床,所以就去叫他。过了一会儿,姐姐面无血色地下了楼。

那个时候,我还在睡觉,所以并没有亲眼看到。我当时有点发烧,在床上迷迷糊糊的。虽然现在已经好多了,但小的时候我身体不是很好。话说,你们有在认真听吗?

“在听着呢。”

“当然啦!我的耳朵现在就像大象一样,不会漏掉任何一句话的。”

据说姐姐发现的时候,哥哥正坐在自己房间的椅子上,似乎是把头靠在了椅背上。叫了几次也没有回答,于是姐姐摇了摇他的肩膀,他就软倒下来了,感觉很奇怪。桌子上放着一个装着咖啡的杯子,似乎后来查明里面有毒。喂,你们没在听吧。

“在听着呢。”

那就好,一直保持沉默的话我会感到不安的。如果有什么疑问的话,可以随时打断我。

“我没有疑问,大出,你呢?”

“那我就不客气了。令兄是在凌晨去世的吧,也就是说,咖啡是在晚上喝的,对吗?”

是的。

“晚上喝咖啡的话,似乎会睡不着吧。”

哥哥是对咖啡因不太敏感的体质,所以经常晚上喝咖啡,也没有影响睡眠。

“那真的不想睡觉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我猜想应该是喝能提神的补品什么的,不过不是咖啡因类的。

“原来如此。那么,关于那杯毒咖啡,毒物是什么呢?”

嗯,我想想,好像是类似于“六条御息所”ろくじょうのみやすどころ一样的名字。

“是不是‘东莨菪ハシリドコロ’呢?”

译者注:六条御息所是《源氏物语》中的虚构人物,与东莨菪「学名:Scopolia japonica」发音有些相似。

啊,对对对,就是那个。

“东莨菪?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这是茄科的一种有毒植物。颠茄belladonna毒茄参Mandragora、还有曼陀罗Datura也都属于这一类。”

“啊,我听说过那些。除了东莨菪都还挺有名的。”

“东莨菪的有毒成分主要是阿托品atropine颠茄碱hyoscyamine莨菪碱scopolamine等生物碱。”

“请说日语!”

“这些成分主要作用于副交感神经,据说会引起脱力感、麻痹和记忆障碍等问题。当然,如果过量摄入会导致死亡。您哥哥是怎么得到毒药的?”

那个东莨菪在这附近的山上似乎很常见,所以应该是哥哥自己采集、晒干、研磨成了粉末。哥哥对植物很了解,书架上也有植物图鉴之类的书。

“但是,为了自杀而自己制造毒药,未免太麻烦了吧。”

小桧山先生,此话怎讲?

“就算不这么麻烦,其他方法也是要多少有多少,用绳子把自己吊在树上,或者从高处跳下来什么的。不过,我也的确不了解寻死的人的心理就是了。”

“也不一定是为了自己喝而制作的吧。”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是为了让别人喝下去而制作的。”

“啊啊,原来如此。这样一来故事就变了呢。但从结果来看,他还是自己喝了,所以应该是为自己准备的吧?”

当时似乎没有提出过“是为了让别人喝”的意见。因为在哥哥的房间里找到了遗书。

“遗书吗?”

是的。放在桌上的书里夹着一个蓝色的信封。信封里是一张折成三折的白色信纸。顺带一提,夹着信纸的书就是刚才说的植物图鉴。

“是谁发现了遗书?”

是爸爸在医生和警察来之前发现的。

“信纸上写了什么?”

这个嘛,里面是空白的。

“空白?什么都没有写吗?”

嗯。不过也不是完全空白。横写信纸的最上面写着“遗书”,下面还写着自己的名字“箕轮要”。

“只是没有正文?”

是的。中间是一片空白。顺便说一下,信封的正反面也没有写任何东西。

“字迹呢?”

我和家人都看过,确认开头的“遗书”和文末的“箕轮要”是本人的字迹。因为我和姐姐经常向哥哥请教学习,所以对他的字迹很熟悉。

“嗯——”

“一副不太相信的表情啊,小桧山,你认为遗书是伪造的吗?”

“确实,因为明显很可疑嘛,写了内容的话也就算了,但就这么几个字,有点少啊。”

“但是笔迹是要先生本人的吧。”

“写下来的只有五个字吧。这种程度的话,应该是可以模仿的。”

模仿的话,会是谁呢?

“嗯,虽然有点对不起真由小姐,但应该是您家里的某个人吧。”

是我们家里的某个人吗?

“毕竟没有其他人了。如果认为是警察或医生做的话,就有点牵强了。”

“喂喂,不要轻率地下结论啊。”

“我可不觉得自己的思考很轻率。”

“那就告诉我,如果找到的遗书真的是别人写的,那个人为什么只写了五个字?”

“嗯?什么意思?”

“如果是伪造的话,你不觉得比起半途而废地写几个字,放一张完全空白的信纸会更好吗?如果被发现笔迹不一样就糟了。”

“你在说什么啊,白纸的话就不会被视为遗书了啊。而且,实际上家人都判断这是要先生的字迹,写字的人肯定有能瞒过家人目光的自信。”

“那样的话,应该会写更多的内容吧。至少写个简单的问候之类的。”

“那个人肯定是只认真练习了这五个字的笔迹吧。”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那个人不努力扩大可以写的文字的储备库呢?”

“嗯——你说的有道理。”

“而且,一个只能模仿五个字的人,一开始会想着写遗书吗?”

“又绕回来了啊。总之,大出你想说的是,这种半途而废的写法本身就很奇怪,对吧。”

“虽然逻辑有点扭曲。”

“但是,无论多么‘应该’这么做,也会有人不这么做。人类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总是按照逻辑与理性行事。看看这个世界吧,总是发生着与预期相反的事情。明明知道只要一直走就能到达目的地,却故意走小路,还迷失了方向。”

“说什么呢!”

“总之,你觉得遗书是要先生本人写的。”

“如果要我选边站的话,我现在更倾向于这个观点。”

“那这样的话,问题就变成了,为什么他没有写正文呢?当然,如果这是其他人写的也会有同样的疑问。”

“当时的解释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哥哥什么都没写。我们虽然考虑了很多可能性,但无法询问本人,也无法确定正确答案。也许他突然厌倦了一切,或者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留下任何话。他本来就是个话不多的人。

“话说,真的什么都没有写吗?还是只是单纯地看不见而已?”

“怎么说?”

“比如说,用加热后便会消失的墨水写的,或者用特殊的光照射会显现出文字之类的。也有使用果汁来书写的情况。”

好像没有这样的情况。而且,就算是这样,为什么哥哥非得做这种理科实验不可呢?

“真由小姐说得对呢。小桧山,很遗憾。”

“那么,或许夹着那个遗书的地方很重要。说是在植物图鉴的中间,可能是那一页的植物的花语?”

信封夹在封面翻开后的第一页,也就是扉页的部分。

“唔!”

“真可惜啊。”

“别拍我肩膀啊。我只是提出可能性而已。”

和你们两个人说话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个事情,可以说吧。刚才大出先生说,我对于当时的事情是否有在意的地方,对吧。当时我没太明白他的意思,但也许我在意的就是遗书上什么都没写这一点吧。

如果那里好好写了正文,不对,哪怕没有写,如果前一天哥哥对我说了什么,就算有点艰难,但我们总归能接受的吧。

而且,大概不只我一个人这样想。爸爸也好妈妈也好姐姐也好,他们也都希望哥哥能给我们留下一些话。

毕竟,如果是突发事故的话也就罢了,但他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应该是可以做到给我们留下什么话的。对不起,表达得不太好。

“这和小桧山刚才的观点很相似,白纸本身就是令兄信息的可能性。”

白纸本身?大出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有时候,沉默就是雄辩,可能令兄想通过什么都不写来向你们传达什么。”

明明坦率地写出来就好了。

“您说得没错,但是常听说那些行将赴死的人的思维跳跃是没有极限的。”

“从一封什么都没写的信中,推测出写信人的意图吗。哎呀呀,这可不是分析作者想表达什么的那种阅读理解题了呢。”

“也许,在您与要先生的回忆中会有一些线索。”

回忆吗?我不知道呢,现在记忆已经变得很模糊了。啊,但是说到什么都没写——

“有想到什么吗?”

没有,应该没什么,只是我看错了。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一定告诉我们,说不定就成为了提示。”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告诉你们吧。是去哥哥房间那时候的事情。当时在玩的游戏里,有一个我怎么也打不过的Boss角色,所以我想让哥哥帮我打。姐姐玩得不好,没什么用。然后,当我一只手拿着游戏机,一只手开门的时候,哥哥正站在地板上,表情非常可怕地盯着手里的纸看。

“那张纸,是白纸吗?”

不是。那张纸和信纸不一样,不是白色的,更像是淡棕色的。我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而且哥哥也马上就把它放进了口袋,所以可能是我看错了。但我觉得上面什么都没写。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概是傍晚吧。房间的灯没有开。哥哥穿着高中的制服,所以可能是他刚从学校回来的时候。

“不是时间段,是具体的时期。”

啊,那个时候距离哥哥去世大概有两个星期左右,应该是七月底附近吧。也许那个时候他的情绪已经变得很不稳定了。

“您和令兄关系好吗?”

嗯,我觉得还可以吧。他很温柔。他在我生日时送给我的兔子玩偶,我现在还装饰在房间里。我们几乎没有吵过架,可能也因为年龄相差比较大,哥哥一直很照顾我们。也许在某种程度上,这种照顾对哥哥来说也是一种负担。突然间多了两个年龄相差很大的妹妹,对之前是独生子的哥哥来说,肯定也是一种心理压力。

嗯?

啥?

啊?刚才没说吗?

嗯。我和哥哥没有血缘关系,是重组家庭。

哥哥是爸爸的孩子,姐姐和我是妈妈的孩子。妈妈离开之前的父亲后,在东京遇到了现在的爸爸,然后我们就搬到了这里生活。而爸爸他们当时已经搬进来一段时间了。

当然,我一开始很抵触新的爸爸和哥哥,也不愿意突然从东京搬到这样一个乡下地方。

现在想想,妈妈她一个人养两个女儿肯定很辛苦,希望有个男人陪在她身边也是可以理解的。从女儿的角度来看,妈妈是那种无法一个人生活的类型。

对了,说到回忆,我和哥哥姐姐经常三个人一起去看夕阳。在来这里的路上有一段上坡对吧。如果天气好,那个地方的夕阳看起来特别美。朝上坡的方向看,面前就会有一道长长的影子。我为了和哥哥的影子保持一致,会稍微走在前面一点。我们还经常在每个电线杆之间玩剪刀石头布,规则是赢了的人可以让哥哥背着。你们有在听吗?

“在听着呢。那么,如果哥哥在剪刀石头布中赢了,会发生什么呢?”

那样的话,在那段路上,哥哥就不用背任何人了。

“令兄那边实在是没什么好处啊。”

哥哥一开始的时候基本都会出剪刀,所以他几乎一直都在背着妹妹。当时觉得他是个笨蛋,现在想想,他可能是故意输给我们的吧。

“真是个了不起的哥哥。从您说话的表情中就能感受到。”

是吗?我自己不太清楚啦,但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应该确实如此。虽然我一直都不喜欢这个村子,但是哥哥还在的时候,我想还是有一些开心的事情的。

“所以,现在也有些遗憾吧。”

是这样的吧。

(敲门声响起。瞳打开门,探出头来。)

“各位,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第三章


3-1

虽然已时隔一年,但毕竟是回的是自己家,真由不免有些担心晚饭会不会太过朴素,这样的话不仅对不起客人,也怪难为情的。所幸,这种虽说合理、但未免有些不合时宜的担忧不过是杞人忧天。

晚餐非常丰盛,有烤牛肉、浸炸茄子与青椒、刺身、酒蒸蛤蜊、清蒸虾滑以及玉米杂煮饭。

炸浸茄子与青椒 「茄子とピーマンの揚げびたし」:把过油的茄子与青椒放入事先调好的酱汁中,成品如下图所示

这些料理主要是瞳做的。

“总感觉去年也是这个菜单啊,前年是不是也是一样的?”真由说道。

“当然啦,因为这是你哥哥的最爱嘛。”虹绪回答道。

原来是这样,明白了原委的真由在心里暗暗吐了下舌头。

“如果你想吃其他菜,就多回来几次嘛。”虹绪敲打了一番真由,面向客人们说道:“你们俩也别客气,多吃点吧。”

“嗯嗯,我们不会客气的。”小桧山在吃东西和夹东西的间隙抽空回答道。他俩的面前不仅放着每个人都有的酒,还端上了米饭和味噌汤。

“别这么狼吞虎咽的,多不雅观。”大出皱起了眉头。

“面对这么美味的料理,无动于衷才是对厨师的不尊重呢。话说,这个凉拌豆腐真是太好吃了,豆子的味道很浓郁。”

“这是瞳今天下午在村里的豆腐店买的。”虹绪说道。

“要夸奖的话,也应该夸奖一些更花费心思的菜啊。你可真是不机灵。”

“如果还想吃的话,可以再给你们盛。”

“可以吗?”

“当然可以。好了,瞳,别光站着了,快点给他们盛。”

“啊、好的。”瞳有些慌乱地说道。

一年一度的家庭聚会,而且还是长子的忌日,真由担心父亲会不会不想让作为局外人的大出他们参加。但这一担忧也很快被打消了,晚饭的氛围自始至终都很愉快。

“好久没吃过这么热闹的晚餐了。”征一说道。他的脸因为啤酒而微微泛红、表情也很开朗。

“对不起,我们太吵了。”大出慌张地道歉,“你也低下头。”

“别按我的头啊,一旦把豆腐弄到了脸上可怎么办。”

客人们的喧闹没有改变征一温和的态度。他用筷子夹起了虾滑上的毛豆。

“没事,我不介意。只是不禁想起了要。”

真由突然想到,父亲眼中的哥哥还是当年的模样吗?还是更小一点的时候?亦或是把他想象成了十二年后的大人? 她从未直接问过他,事到如今也不愿再问,总感觉将来也没机会问他了。

“如果他还活着,现在应该和你们差不多大了吧。”征一看着两位客人说道。

在真由看来,两个人应该都比自己年长五六岁,处于二十几岁的后半段。正如征一所说,如果要还活着的话,应该和他们年纪相仿。但因为哥哥的时间不再更新,所以在父亲说之前,真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听说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大出说道,“以及,明天是忌日。”

“啊,真由已经告诉你们了啊。”征一回答道,“是的,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还期待以后能和儿子一起喝酒呢,但那个愿望也没能实现啊。”

“明明我一直陪着你的。”瞳抱怨道。“诶呀,确实呢。”征一急忙放松表情,“当然啦,和女儿一起喝酒也不错,而且今天真由也在。”

“诶嘿嘿~”

真由做出了一个像炼乳一样的笑容,将玻璃杯送到了嘴边。

真由平时喝酒的时候只喝柠檬沙瓦レモンサワー或者绒毛脐鸡尾酒ファジーネーブル这样的甜酒,但今天难得回家,就陪父亲喝了啤酒。

译者注柠檬沙瓦「Lemon Sour」:烧酒+苏打水+柠檬;
绒毛脐鸡尾酒「Fuzzy Navel」:桃子酒+橙汁。

“话说你们俩喜欢洋酒吗?”征一问道,“要不要饭后试一试我家秘藏的威士忌?”

大出喜笑颜开,“真的可以吗?”

“请务必赏光,这酒可是很上头的哦。”

旁边的虹绪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

“诶呀,可别说太严肃的话呀。”有所察觉的征一先下手为强,“今天心情好嘛。”

虹绪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可别喝多了。”

“喂,你这也太放松了。”小桧山靠近大出的脸、小声说着,轻声低语传到了真由那里。

“别担心了。”大出轻松地说道,“你看看窗外,雨下得这么大,今天不会再出什么事了。”

3-2

吃完作为餐后甜点的白桃冰淇淋,真由和两位客人一起去了书房旁边的小房间。那是一个约三叠大小的储藏室,里面放着要的照片。

照片中的要腼腆地垂下眼角、微笑着,仿佛在对自己的笑容本身而感到害羞。他有着一头像猫一样细软的头发和尖尖的耳朵。

“相当像父亲呢。”小桧山看着相册说道。

“等会也这么和爸爸说吧,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真由与准备和征一一起喝秘藏威士忌的两人分开后,便去洗了个澡。平时都是淋浴的真由已经很久没有泡过澡了,浴缸里装满了浴盐,呈现出鲜艳的绿色。

在洗脸台吹干头发后,真由喝下了放在架子上的黄色维生素胶囊。这是虹绪常备的东西,但家里人都会随意取用。之后,真由走过客厅时,看到父亲和大出正坐在沙发上面对面地交谈着,桌子上放着威士忌瓶与两个装着冰块的玻璃杯。他们似乎已经喝了不少,两个人的声调都比刚才要高。

真由没看到小桧山的身影,便向大出询问了情况,得知他已经先一步回了房间。

“他没喝多久就醉了,已经踉踉跄跄地回房了。这个做事急躁的男人,不仅喝酒的时候喝得特别快,就连醒酒的速度也比别人快得多。天生的急性子呢。”

“啊,确实有这种感觉。”

“估计他现在正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呢。”

真由提醒他们不要喝太多后便离开了客厅。从母亲那里听说,最近父亲经常呆在家里,与人交谈的机会明显变少了,所以大出他们的到来对父亲来说可能也是件好事。真由边想边上了楼梯,在回自己房间的路上,又听到了从音乐室的门后传来的钢琴声,果然是自己不知道的曲目。真由觉得应该是姐姐在弹,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真由从书架上拿出学生时代喜欢的漫画,躺在床上、仰卧着翻阅书页。但还没看完一话,便感到困意袭来。坐了很长时间的火车或汽车后,尽管自己没怎么动,也会感到莫名的疲倦(之前,和真由交往过的男性对此提出了一个奇怪的理论,即:哪怕只是坐着,身体也能察觉到自身正在移动,与这段距离相应的疲劳感也会在体内积累,但真由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或许也受到了低气压的影响,真由的头和眼皮都感到异常沉重。

大概是因为距离屋顶更近,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时听到的雨声似乎比在一楼时更大。自真由开始步行起,雨势似乎越来越大,雨水连绵不断地击打着枕边的玻璃窗。

靠着床的那面墙的另一边传来了什么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游戏实况视频。不知道之前回房间的小桧山是在听着视频呢,还是一边放着一边睡着了呢。

在自己的身边不停鸣响着的雨声,和有人说话的声音,就像是安眠药一样,不断将真由的意识拖入梦乡。真由无意抵抗,困意的水位在脑海中不断上升,从“微微打盹”升至“沉沉入睡”。

就在这时,放在枕边的手机突然响起,真由不由得在床上猛地一震。

到底睡了多久呢,真由看了一下枕边的时钟,但由于不知道入睡的时间,所以无济于事。真由经常不记得自己何时闭上了眼睛,在睁开眼睛后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睡着了。

真由扭动身体,用右手拿起不停响着的手机。

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矢仓具里子。

真由按下通话按钮,

哈罗もそもそ?」

具里子将高中时代在真由和朋友们之间流行的问候作为开场白。现在想起来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甚至可以说是超级无聊,但是学生时代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嘛,真由沉浸在时光流逝带来的万千思绪中,回答道:

“哈罗,好久不见。”

译者注:原文使用了「」和『』来区分真由和具里子的对话。本文沿用这一方法,真由的话用“”表示,电话中的具里子的话用「」表示。

「好久不见。对不起啊,回复晚了。」

听到这句话,真由才想起来,昨晚她给具里子发了一条消息,问她明天能不能见个面。当时真由还没想到雨会下得这么大。

「你来这边了吗?我看新闻说路被淹了。你没事吧?」

高中时代的具里子成绩很好,说话又直率,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都很喜欢她,是班里的中心人物。但现在这么一聊天,真由不可避免地从她的地方口音中感受到了乡土气息。不过,自己那时也是这种口音,所以具里子大概也不愿意被真由这样看待。

“嗯,我勉强赶到了。但是现在被困在村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算啦,偶尔在家里悠闲一下也不错嘛。」具里子说道,「你姐姐还在吗?我记得以前去你家的时候还一起玩过呢。」

“还在还在,和以前一样呆头呆脑又沉闷。”真由回答道。

「不要这样说嘛。」

“但这就是事实嘛!她总是紧张兮兮的,看着就让人烦躁,还老是叫着‘小真由小真由’,烦死了!”

具里子的笑声中传来一丝杂音。「啊哈哈,好久没听到你模仿她了,不过我记得你俩并没有相像到能让人说出“好像啊”的程度。」

真由觉得继续谈论姐姐的话会对皮肤不好,于是改变话题:“不过这雨真是太大了。”

「是啊。」具里子以沉思的口吻说道,「上次梅雨的时候也下得很大,但这次比那次还要糟糕。难得你邀请我,可惜现在实在没办法见面了。」

与家人一直呆在一起的话,真由总是会感到很郁闷,所以每次来这儿的时候她都尽量安排一些行程。不过这个村庄没有什么可以消磨时间的旅游景点(就算有,本地人一般也不会对观光景点感兴趣,只是真由不认为自己是本地人),所以最多只能见一下学生时代的朋友。每次见面的时候,她都觉得双方的距离在不断拉大,聊天的时候也不怎么能聊到一起。所谓的朋友,也不过是在有限的时间内一起相处,碰巧又有点投缘的人罢了。真由每次都会感到自己和这孩子已经不在同一个层次上了,但她愿意沉浸在这种甜美的忧愁中。

“没事没事。”真由躺在床上说道,“反正道路都被水淹了,我也出不了村子。话说具里子家没事吧?感觉在深山里呢。”

「我们家在比较高的地方,倒不怎么担心水,就是雷有点可怕。」具里子回答道。

具里子从当地的短期大学毕业后就立刻结婚了,还生了两个男孩,一个两岁,一个一岁,两个孩子的名字都很难念。顺带一提,具里子的旧姓是小伏こぶし

“是吗。”

「话说,雷雨倒不要紧啦,我家其实现在有点忙乱。」具里子说道。

“忙乱?小不点们出什么事了吗?”

「不是啦,实际上,这事可不能说出去哦ここだけの話。」

“嗯?手制巧克力日式点心ショコラティエの和菓子?”是什么创意甜点吗?

译者注:「ここだけのはなし」与「ショコラティエの和菓子わがし 」发音类似。

「我说的是‘这事可不能说出去’哦,你错听成什么了呀!」

“可能是因为下雨了,信号不太好。”

「我突然想起来,真由你从前就经常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还总喜欢插嘴。」

“诶嘿嘿~”

真由听到了具里子的叹息。「算了,说正事,这可是个秘密。」虽然周围应该没有别人在,但具里子还是压低了声音,「今天,我家进小偷了。」

“小、小偷?”

真由听到这个出乎意外的话,不禁从床上坐起来,“小偷,是指那种?”她急切地问道。

「虽然不知道那种是哪种,但应该就是吧。」

“太、太可怕了。”

「超级可怕—— 坚悟都快气疯了。」

坚悟是具里子的丈夫。真由曾经在照片上见过他,虽然身材丰满,但眼神却很神经质,看起来很胆小。

好像被偷了很多东西,具里子说。「镶满宝石的项链呀,蓝钻石戒指呀,蛋白石胸针之类的,好像还有手表。」

“果然是很贵重的东西?”

真由一边说着,一边用没拿着手机的手、把床头的兔子玩偶抱在怀里。虽然玩偶有点大,但重量适中,抱着很舒服。

「虽然没有问过,但看坚悟的表情,损失应该相当惨重。从刚刚开始,他的脸色就像绿松石一样呢。」

具里子开始解释事情的详细情况。

「当时我们也在外面,所以都是从留在家里的锻冶かじ小姐那里听说的二手消息。」具里子解释道,「啊,锻冶小姐就是我们家的女佣。不过坚悟发火把她赶走了,所以现在是前女佣。」

「然后,据锻冶小姐说,中午她正在清扫庭院的时候,有个撑着伞的人从门外跟她搭话,问她到温泉要怎么走,这个山上不是有温泉旅馆嘛。

锻冶小姐说要往下走,但那个人又要问清楚具体路线。虽然锻冶小姐想着只要下山走到岔路口,再从另外一条路上去就行,但还是去门外指明了路线。然后,那个人好像一直不肯离开,非要在天气和莎士比亚的话题上喋喋不休。」

“莎士比亚?”

「是的。锻冶小姐好不容易才回到了屋里,结果却发现坚悟的房间已经变得一团糟。应该是一个人负责在外面引开锻冶小姐,另一个人趁机溜进去。再之后,锻冶小姐打电话给我们,我们就赶紧飞回来了。从那时起就变得一团糟。」

“诶,那警察来了吗?”

「没有,我也以为会来,但是坚悟说不要叫警察。」

“哈?为什么?”真由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对呀,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真由复述了一遍。

「我问过他,但他就是不肯告诉我原因。」

具里子的叹息变成了杂音,传入真由的耳朵。

“难道说,获得宝石的方式不能对别人说,所以不能报警?”真由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不要说这么可怕的事情,对真由你来说这不过是别人的事情,但他毕竟是我的丈夫。」具里子说道。

“抱歉抱歉。”

「但是,看坚悟脸色都变了,我又觉得你说的未必是错的。」 具里子不安地说道,「最关键的是,我之前从不知道家里有这么贵重的宝石,甚至连见都没见过。」

“但是不报警的话,是不是就只能忍气吞声?这样也挺让人不甘心呢。”

「我也有点好奇,所就问了坚悟。他的脸色就和石榴石一样,说老子绝不可能允许那些重要的宝石被偷走。然后他打了很多电话。」

“他打算怎么办呢?”

「大概是找人追踪吧。他好像在各个领域都有认识的人,所以在这种时候,有一些可靠的人脉。」

“人脉啊。”

「嗯。比方说,之前我和坚悟一起在高速公路上开着跑车兜风的时候——」

具里子的讲述以这个令人不爽的铺垫为起点。

「那时候,有个家伙想要超车,害得坚悟撞到了护栏上,我也摔断胳膊、住院了。几天后,一个头上裹着绷带、手臂上裹着石膏,像在cosplay透明人类的人来到了病房,向我们道歉。因为他的脸都被遮住了,所以一开始我都不知道那是谁。后来听他说才明白,好像是那个超我们车的人」

“坚悟找人审判了他,是不是?”

「因为他自己没有动手的实力呢」,具里子说道,掰手腕的时候甚至赢不了我。 「虽然他自己没有明说,但从他的态度来看应该没错。所以,他这次可能也会找那些人帮忙吧。」

“坚悟的人脉,难道有点灰色吗?”

真由考虑到朋友的感受,才选择了“灰色”这个词,实际上应该用更深的颜色来形容。

“但是,那些小偷又要怎么处置偷来的宝石呢?”

「说起这个。」

“如果他们想把那些可疑的宝石兑换成钱,应该很容易被发现吧?”

那样的话,不如直截了当地偷现金呢。真由一边用闲着的手拉着兔子耳朵,一边思考着。

「嗯,可能对他们来说,得到宝石本身就很有意义。大家都喜欢美丽的东西嘛。」

“嗯——是这样吗?”真由在床上思考着。

「真由的话,确实会不置可否呢。」

“什么意思嘛?”

「真由之前就对宝石之类的完全没兴趣嘛。」

具里子说得对。除非是从喜欢的人那里得到的,或者有特殊的意义,否则她只会根据价格来判断。坦桑石Tanzanite蓝宝石Sapphire自不待言,真由甚至不太能分辨出红宝石Ruby翡翠Emerald

「话说,不要随便下定论说那些宝石的来源可疑。那只是真由你自己的主观臆断而已。」具里子指出这一点。

「而且,就算是赃物也有换成金钱的方法。既有从事赃物流通的“二道贩子”,也有黑市或秘密拍卖什么的。」

“是这样啊。具里子,你好懂哦。”

真由心想,这是一个我不知道的世界呢,不过不知道或许更好。

「都是从坚悟那里现学现卖的。」

“对这些事情了解得这么清楚,感觉你也越来越可疑了呢。”

别取笑我啦,具里子说道。

「但是据坚悟所说,这次的小偷们大概率是受到了某人的委托而行动。」

“啊,原来还有这种模式啊。”

「在委托人和盗贼之间,也有可能存在一位中间人。但无论是哪种情况,如果是被人委托的话,即使小偷对宝石完全没兴趣,也会从某人那里得到报酬吧。」

“原来如此。”

那种报酬肯定比宝石之类的更具通用性,并且可以在全国的ATM机中提取出来吧。

「话说,不要把这当成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哦,真由你也要小心点。」

“小心什么?” 矛头突然转向自己,让真由有些不知所措, “我家里没有值得偷的宝石哦。”

大概吧。真由在心里补了一句。

「不是这个意思。」

“啊,你是说,我是像宝石一样的存在?”

「不是。」

立刻被否定的真由有点受伤。她用像钻石般坚毅的决心,勉强忍住了从玛瑙般的眼眸中溢出的、水晶般的眼泪。

「我指的是小偷,也许他们假装下山,实际上从另一边溜到了你们村。」

“小偷会来这个村子吗?我觉得不太可能啊。”

「我也觉得他们应该已经下山了,但是在下山的途中说不定就迷路了呢。反正,一旦遇到了陌生人,还是要警惕一点。毕竟从手法来看,他们应该不是一个人。当然绝对不能邀请他们进家里。话说,你有在听吗?」

“哈嗯——”

「怎么了?突然发出奇怪的声音。」

“没什么。啊、对了、具里子,那个小偷的长相,你知道吗?”

「怎么了?」

“那个、怎么说呢、哎呀、就是、嗯,为了预防起见,最好知道一下。”

「虽然有玄关处的监控录像,但我觉得没什么参考价值。不过还是给你发一下吧。」

几秒后,真由收到了具里子发来的消息。

确认后,屏幕上显示着「如果你对这张脸有印象的话」的客套话,附带着一张照片。照片以自斜上方俯瞰的视角拍下,应该是用手机拍下的、玄关处的监控画面。

图片上显示着那个(被认为是)小偷的人。画质还不错,但小偷撑着伞,头上深深地戴着鸭舌帽,眼睛被黑框眼镜遮住,嘴上还戴着口罩,几乎看不到脸。体型则瘦瘦高高,穿着颜色普通的衬衫和黑色裤子,没有什么个性。

从这张图片上只能看出性别和体型。即使是认识的人,也很难辨认出来,当然小偷肯定是有意为之。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有的没的,不久便结束了通话。墙那边的游戏实况的声音已不知何时消失了。

3-3

当我打开了音乐室的门时,之前一直鸣响着的钢琴声突然停了下来。

余音消失在墙壁和天花板中,坐在钢琴前的瞳缓缓转向门口。

“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从她的表情和声音中不难看出她对我仍保持着警戒。

“啊,那个。”我一边寻找着词语,一边背着手关上了门。“我在房间里睡觉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段不知从何而来的美妙乐声,于是我就边想这音乐是从哪里传来的呢,是从天上还是地下呢,边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最后来到了这里。”

“啊,对不起,吵到您了吗?我本以为外面的雨声这么大,琴声不会打扰到别人来着。”

“没关系,我正好厌倦了雨声和雷鸣,反而很感谢你呢。”

为了消除她脸上的警戒,我努力做出了温和的表情,问道:“我们在这里会不会打扰到你?”

“没有这回事,但您还是待在房间里比较好吧,一楼的酒会应该也快结束了。”

他们还在喝啊,我暗自吃惊,同时回答道,“没关系,我不会久留的。” 对方小小地缩了下肩膀。

我擅自将其解读为同意,便随手找了一把椅子坐下。

“晚餐怎么样?”

瞳看着琴键问道。从她的声音和紧张的样子中可以看出她对我依然保持着警戒。为了证明我是无害的,我像动物园里把腹部暴露出来的熊一样,深深地靠在椅子的靠背上,放松了身体。

“哎呀,非常好吃呢。是你做的吗?”

“其实我本来想做更精致的菜的。”瞳害羞地低下了头。

“说什么呢,那顿饭非常美味,我们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不仅味道好,还能感受到厨师的体贴。就算那是最后的晚餐,我们俩也能毫无遗憾地离开人世呢。”

我送上赞美的话,瞳在绒面椅上不自在地低下了头。

“您太夸张了,应该是你们在山里走了太久,肚子饿了而已。”

我本想继续夸赞晚餐的美味,但如果再继续下去的话,瞳的背部会越来越圆,最后变得和犰狳一样,所以我改变了话题。

“对了,刚才你弹的是谁的曲子?”

“啊,那是莫扎特的第十二号钢琴奏鸣曲。我一直很喜欢这首曲子,觉得特别合适像今天这样的日子。”

莫扎特第十二号钢琴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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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今天这样的日子?”

我问道,瞳开始讲述与这首曲子相关的事情。

“诶,我都不知道呢,下次我要告诉那个人。”

在瞳的耳朵上挂着的耳机,像蔓藤一样垂下来。可能是在听音乐的同时,也想自己弹奏一下吧。我这样推测着。

“你学过钢琴吗?”我问道。

“小的时候学过一点,但搬到这里之后就不学了。父亲还特意给我买了新钢琴,但现在只是偶尔才弹一下。”

“真可惜啊。” 实在是浪费了才华,我做出了皱眉的表情。

“令妹也会弹吗?”

“那孩子完全不会。虽然我们是同时开始学的,但她在第一次练习指法的时候就放弃了,更准确地说,她用手掌“锵”地敲了下键盘就站了起来,大概是因为不能立刻弹出曲子而感到无聊吧。我想她应该连《踩到猫了》都不会弹。”

译者注:《踩到猫了》「ねこふんじゃった」是一首简单的钢琴曲,因其指法很简单,弹起来也相当和谐轻快,故成为常见的初学者曲目。

“不弹的话就不会被踩到,对猫来说也是件好事呢。”

我开了个玩笑,瞳捂嘴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眼睛会弯成一条线,变得像小猫一样可爱。我想,原来她笑起来是这样的啊。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什么。对了,如果可以的话,能给我弹一首曲子吗?”

我提议道,瞳的脸微微紧张起来。“诶,不行吗?”

“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因为我几乎没有在人前表演过,不知道能不能弹出来。”

瞳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指放在键盘上,紧张地移动起来。但还没弹完一小节,她就按错了键。瞳自言自语地“啊”了一下,然后立即从头开始弹奏。但在音符变成旋律之前,她又一次绊倒了。每当这种情况发生时,瞳就像在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一般,失去了平静。

失败了几次后,瞳似乎放弃了,低头说着:“对不起,被别人看着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会感到紧张。”

“没事,没关系的,是我的错,说了奇怪的话。”

我也经常容易紧张,所以能理解你的感受,我安慰道。但瞳咬着嘴唇,低头不语。

“差不多该回房间了。”

在尴尬的沉默中,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瞳低下头,在说着“不好意思”的同时,明显松了一口气。

我离开音乐室,回到房间。过了一会儿,透过雨声的间隙,我听到了钢琴的旋律。与刚才她弹的曲子一样。莫扎特的第十二号钢琴奏鸣曲,第一乐章。远比《踩到猫了》更为复杂的和弦和旋律交织在一起,从大调到小调,再转到另一个小调。瞬息万状,变化莫测却又流水行云的转调循环往复着。猫也许能奇迹般地编织出莎士比亚的著作,但只有四只脚的它们绝对无法弹奏这首曲子吧。

译者注:指无限猴子定理「Infinite monkey theorem」:让一只猴子在打字机上随机地按键,当按键时间达到无穷时,几乎必然能够打出任何给定的文字,比如莎士比亚的全套著作。

想象着在白与黑的琴键上优雅舞动着的瞳的十指,我侧耳倾听着这段旋律。

3-4

阳光明媚的五月午后,空气澄澈到让人觉得纸飞机能够飞到天涯海角,连周围传来的叶声与虫鸣都仿佛飘向了较平时更为遥远的地方。

沿着家门口的坡道走下来、在岔路口右转,稍走一会便到达了山前。真由和哥哥两个人走在这座山的步道之上。

真由踩着像楼梯一样横向排列的原木向上走。对于孩子来说,台阶有些陡峭,真由每上一步都需要用点力气。

一呼一吸间,能够闻到草木的气味。

爬到一半左右的地方时,真由被身后的要叫住了。要指着步道左侧、栏杆间的铁链的另一端,对回头的真由说:“这边。”

要跨过那条铁链,朝真由伸出手。虽然有些不安,但要一说“前面就是秘密基地”,真由便不再纠结。她无法抗拒“秘密基地”这个词带来的诱惑。

真由握住要的手,跨过铁链,附近长出的树枝碰到了真由的头发。

两人一边踩着草和树根,一边沿着斜坡行走。相比跨过链子之前,坡度明显更陡,肆意生长的树和草也增加了步行的难度。每迈出一步,鞋底的触感都有所不同,既有盘根错节的树根、密密麻麻的草叶,也有湿漉漉的土地、树枝与果实。每次推开枝叶前进,真由都觉得自己和森林之间的边界正变得模糊。回头一看,她惊讶地发觉,从树木的间隙看到的那条铁链已经在十分遥远的地方了。真由既因为偏离常轨而惴惴不安,又因为踏入了未知世界而心潮澎湃。

又走了一段,真由感到脚下的倾斜逐渐放缓。真由继续穿过像在鞠躬一样摇动的树枝,到达了一个平坦的空间。

只有这个空间没有长高的树木,所以看起来就像是被圈起来了一样。相应地,遮挡阳光的树叶也不多,所以这个地方比之前走过的路要更为明亮。

“我想带真由来这里。”

要一边轻轻地抚摸着真由的头,一边开心地说道。虽然已经变声,但仿佛象征着他的内心一般,纤细的声音中仍残留着少年的天真感。为了听清楚,真由专注地倾听着他的声音。

“这里不错吧。这是我的秘密基地,要对其他人保密哦,也不能告诉妈妈和瞳。”

周围的树木摇摆着,叶子不停地发出声音,但真由并不觉得吵闹。相反,她感受到了一种像挺直身体一般绷紧的安静感。要指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对在空间里走来走去的真由说道:“不要往那边走太远哦,那里看起来是森林的延伸,但实际上是个陡崖,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的。”

空间的一角放着一个用石头建成的小小祠堂。真由弯下腰,窥视其中,但里面除青苔外什么都没有。

湿润的草和石头的气味让人感到清爽。

“也许以前这里放着什么东西吧。”

身旁的要告诉真由,他觉得应该是在修建游步道时,里面的东西被移走了,最后只剩下容器。真由试着想象里面曾经放着什么,但却什么都想不出来。在祠堂的后面,山红叶的叶子摇曳着,就像许多手掌在挥手一般。

3-5

震耳欲聋的雷鸣惊醒了躺在床上的真由。

身边的空气似乎还在震动,落雷的地方应该离得相当近。随着雷声的余音渐行渐远,仿佛有人逐渐调高了音量一般,雨声开始传入耳中。

整个夜晚,真由一直在半梦半醒间徘徊。每当她要入睡时,雷鸣声就会把她从睡眠的深渊中拉起,像闹钟的闹铃一样,没有任何顾虑。

真由发出一声叹息,然后翻身趴在床上。她将脸颊贴在枕头上,朝窗户的方向看去,透过闭着的眼睑,她也能感觉到闪电的闪烁。几秒钟后,雷鸣声如敲钟般响起。她像自由泳一般扭动身体,看向床头的兔子玩偶旁边的钟表。刚觉得太暗了看不清,下一道闪电就正好照亮了房间。电子时钟显示刚过了午夜零点。顺带一提,这是一台无线电时钟,所以时间上不会有误差。

真由摸黑下床,走过房间的地板、打开门,走进走廊另一侧的卫生间。

刚出卫生间,便看到瞳走出她的房间。

“要去卫生间吗?”真由问道,瞳揉着睡眼,摇了摇头。

“嗓子,下,麦茶。”

真由明白她是说因为口渴要去喝冰箱里的麦茶。瞳从小就有一种奇怪的习惯,就是当她困的时候,说出的话就会断断续续。

瞳懒洋洋地从真由身边走过,朝着楼梯走去。目送她微微驼背的背影离开后,真由关上了卫生间的灯,回到了房间。

刚躺在床上没多久,真由就听到了有人经过她房间门口时会发出的脚步声。应该是瞳回来了。真由房间门口的走廊,因为结构框架没做好,所以每当有人经过时都会发出像夜莺一样的吱吱声。真由曾多次因此而在半夜惊醒,但还是有点惊讶于在这样的暴雨与雷鸣中还能听得这么清楚。

说到这个,还有一个声音。

之前洗完澡回房时就听到的,从墙的另一边传来的声音。但现在听到的不再是谁说话的声音,而是音乐。这是在真由的学生时代风行的流行音乐,就像夏日阳光照耀下的海面一样熠熠生辉。她想着是大出和小桧山在听。歌曲结束后立刻开始下一首,依然是她熟悉的歌曲。

持续不断的雨声,随机漫游的雷声,以及从隔壁房间传来的怀旧青春歌曲。奇妙的三位一体让她无法入睡,反而愈发清醒。

正当真由意识到自己有点睡不着,在床上滚来滚去的时候,门外再度传来了地板的嘎吱声。接着,“咚咚”的敲门声传来。“请进”的声音被重叠的雷声隐去,于是真由又说了一次“请进”。门缓缓打开。

真由转过头去,门外的灯光映出了瞳的身影。这种恰似恐怖电影的演出让她感到有点愉快。

雷声过后,瞳说道:“小真由。”

“怎么了?”

“雷声太吵了,我睡不着,要不要在犯困之前打打游戏?”

瞳举起双手,接着说道:“用电视玩的话,一旦停电就会很恐怖,所以就在这儿玩吧。”

虽然真由看不清瞳手里拿着什么,但应该是掌上游戏机,那种在联机通信普及之前,通过数据线连接游戏机的那种类型。

“软件呢?”真由问道。

瞳提到了她们姐妹以前经常玩的一款赛车游戏,主角是一对长着胡子的兄弟,一个圆脸、一个长脸。

译者注:指的大概是于1992年在日本发行的「超级马里奥赛车」。

真由本想说好麻烦啊,你自己玩单人模式吧,但转念一想,反正在这样的雷雨中也根本睡不着,而且姐姐每天都是在这个村庄里郁郁度日,以她的性格,估计也没什么人和她说话。也许,偶尔回家时陪她玩一会就是妹妹的责任,我也成长了呢。

“真是没办法啊。”

真由说着,从床上慢慢地直起了身。 



第四章


4-1

一觉醒来,已是早上。

真由眨了眨眼,昨晚的记忆涌上心头。

最后,姐妹俩玩了快两个小时游戏。一开始真由还以为只要玩一两局,姐姐就会满意了,但她自己也渐渐变得兴奋起来。直到凌晨两点,游戏才告一段落,那时两个人都已筋疲力竭,便干脆收工。游戏时间限制在每天两个小时。

真由转身看了看表,七点半了。

仍能听见窗外的雨声,但感觉比昨天要弱了不少。雷声已消失不见,看来暴雨高峰在夜里过去了。真由懒得打开窗帘,便掀起了一角看向窗外,但窗户湿漉漉的,看不太清楚。真由嫌麻烦,没有再开窗确认。

当真由把手从窗帘上收回来时,手腕碰到了放在枕边的兔子,兔子掉到了地上。

咚,对于一个玩偶而言,掉下来的声音稍显沉重。长长的耳朵缓慢地拍打在地板上。真由打算先让它在地板上呆着,等起床了再捡。

真由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关于哥哥的梦,但那也可能是深夜时的梦。自己一直在半梦半醒间徘徊,时间观念变得有些模糊。

虽然有点没睡饱,但也不想再接着睡了,于是真由干脆地从床上起身。

起身时,身体的关节有些疼痛。可能是因为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玩游戏,身体有些僵硬了。

把兔子放回原位后,真由离开房间,走下楼梯。

在一楼的洗脸台打扮好后,真由打算去厨房喝点什么。途中,她发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走廊的地板上。准确来说,并不是掉到了地上,而是斜斜地靠在虹绪的房门上。

真由走到虹绪房门的前方,捡起了它。这是一个中央微微凸起的银色圆盘,正好能够完全放进真由手中。

真由试着按下边缘的凸起,它便像烧烤架上的扇贝一样张开了。里面是一个白色的盘面和两根长短不一的指针。这是怀表。

怀表?

真由心想可能是谁掉的东西,于是不自觉地把它放进了口袋。

就在这时,虹绪的房门猛地打开了。开门的风压甚至将真由的头发拉向屋内。

站在门另一边的虹绪似乎没想到真由会站在这里。真由也没有料到门会突然打开,所以两人都吃了一惊,发出了“哇”的声音,各自后退了一步。

“吓死我了!” 虹绪说道。

“这是我的台词吧。”真由反驳,“开门的时候温柔一点嘛!”

“是站在那的你的错吧。”虹绪漫不经心地把责任推给真由,便大步流星地走向洗脸台。

看着她走路的样子,真由意识到妈妈也上了年纪。哪怕客观来说,她依然比同龄人显得年轻,但不知是否是因为她刚睡醒,颈部与眼周依然能感受到岁月的痕迹。毕竟妈妈她也过了不惑之年。

真由走进厨房,瞳在里面,炉子上正烧着水壶。

“早上好。”

“啊、早上好。”转身打招呼的瞳有些黑眼圈。

真由打开冰箱,但里面一瓶果汁都没有,无奈之下,她拿出了放在门口的盒装牛奶。

“啊、小真由,我之前就和你说过,别把嘴巴直接放在牛奶盒上喝吧。”

真由猛地停下了把牛奶盒送往嘴边的手。

“还有,我之前就和你说过,在喝之前得关上冰箱吧。”

真由关上冰箱,径直走向橱柜,拿出一个玻璃杯,放在台子上,像在故意做给别人看一样倒着牛奶。

“这样就行了吧,这样!”

“别、别这么话里带刺的。”

朝着正把牛奶放回冰箱的真由,瞳仿佛在讨好她一般,问道:

“早上吃吐司行吗?”

“诶——我想要牛角面包和咖啡牛奶。”

“只有切片面包了。”

切,真由咂了咂舌。

“小真由带过来的那两个花哨的人,也要吃早饭吧?”

花哨的?真由有些疑惑于姐姐的说法,但转念一想,住在这样的村子里,也确实会觉得那样的长发和金发看起来有点花哨。

“应该会吃吧。”

“那我就多做点汤吧。”瞳一边说着,一边指着沥水架水切りかご,“啊,把那边的保温瓶拿给我。”

从真由小时候起,箕轮家的规矩就是早上多烧些水,再倒到一个大保温瓶中保存。热水必须在睡前用完,保温瓶夜间就放在沥水架上。虹绪不喜欢用电热水壶烧的热水,便形成了这样的规矩。

沥水架上保温瓶的旁边,倒置着一个陶瓷制的咖啡滤杯。角落的托盘上,一边放着筷子和叉子,另一边放着昨天吃甜点时用的三把勺子。

真由将其收入眼底,并从沥水架里拿出了倒着放的保温瓶,放在水槽和炉灶之间的料理台上。

水槽的三角过滤网里丢着用来泡咖啡的滤纸,滤纸和里面的咖啡豆都吸满了水。

“好像有人昨晚泡咖啡了啊。”瞳追随着真由的视线说道。

“是爸爸吧?除他之外应该没人会晚上喝咖啡。”

“是呢。”瞳赞同道,“妈妈昨天说她要吃了安眠药再睡,小真由带来的两个人也应该不会随随便便就用厨房。”

“爸爸可能有什么想法吧。”

说着,真由从抽油烟机旁边的架子上拿出了一个放滤纸的木盒。比昨天拿的时候要沉。打开盖子,盒子里塞满了滤纸。

“可能是吧。”瞳沉静地点点头。

对话中断了,真由把木箱放回原位后,离开了厨房。

真由漫无目的地走向玄关。有点懒得穿靴子,便随便穿了双离得近的凉拖。

解开防盗链、打开门锁,真由走出房门。雨还在下,但雨声已减弱了不少,雨丝也肉眼可见地变得纤细。

天空阴云密布,但既没有闪电,也听不到雷声。她把手伸到门廊外,雨滴小而稀疏。真由心想,雨下得最大的时候显然已经过去了。

她心血来潮地撑起伞,踩着庭院的踏石走到门口。栅栏外的地面泥泞不堪,于是她没有走到外面,而是往回走。门闩没有扣上,门把手保持着真由昨天关门时的角度。

回到屋里,瞳正和谁打着电话。一般来说,人打电话的时候声调会比平时高一些,瞳也不例外。

即便如此,真由觉得她的声音还是很阴郁。瞳似乎正好挂断电话,她说着“啊,是的,谢谢”,然后放下了话筒。瞳似乎不太擅长打电话,她叹了口气,像个西瓜虫一样团起了后背。

“电话?谁打来的?”

瞳似乎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微微颤抖地转过身来,“啊,是涡间先生打来的。” 她解释道,“他担心我们会不会出什么事,就打了个电话。”

真不愧是乡下,心与心的距离可真近啊,真由心想。

“涡间先生昨天果然没能回去,最后和小侄女们一起在那个家里过夜了。”

真由一边听着瞳的话,一边走到客厅,打开电视。当地电视台的演播室布景有着过于柔和的色调,根据他们播放的天气信息,暴风雨似乎已于昨夜达到了高峰。

真由希望道路也按照这个趋势尽快恢复正常,这时,瞳从走廊里探出头来,问道:

“果然报纸没有送过来吧?”

甚么ほわ?”

“诶?那、那个,你刚刚不是去玄关了吗?”

“确实去了。”

“你没有去看信箱吗?”

妹有んにゃ。”

译者注:「んにゃ」是鹿儿岛方言,用于表示否定。

“这、这样啊。”

姐姐缩回了头。过了一会儿,从玄关那里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不久,瞳两手空空地回到了客厅,看来报纸没有送过来。毕竟道路无法通行,这也是理所当然,甚至可以说是不言自明。真是辛苦你做无谓的运动了呢,真由在心里慰劳着姐姐。

要准备早餐的瞳离开后不久,虹绪就来到了客厅。她已经换下了昨晚的睡衣,穿上了麻质连衣裙。两个人再次互相说着早上好。

“昨天雷声很大啊。”真由找了个话题。

“是这样吗?我完全没注意到。”

“不会吧?声音可大了。”

说起来,妈妈好像吃了安眠药来着。真由想起了瞳说过的话。

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大出和小桧山也起床到了客厅。大出的头发睡得乱糟糟的,看起来像个实验失败的科学家。小桧山则看起来有些睡眠不足,微微晃着头,眼睛下面出现了一个蓝紫色的新月。

“早上好。”两人说道,真由回以问候。

“雷声很大呢,你们睡得好吗?”

“嗯,我一直熟睡到天亮呢。”大出害羞地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

“真是个悠闲的家伙。”小桧山无奈地说道。

“昨天有点喝多了。”大出辩解道,“正如莎士比亚所说,酒是偷去大脑的贼。”

译者注:原文出自《奥赛罗Othello》「O God, that men should put an enemy in their mouths to steal away their brains! that we should with joy, pleasance, revel, and applause transform ourselves into beasts!」(上帝啊!人们居然会把一个仇敌放进自己的嘴里,让它偷去他们的头脑!在欢天喜地之中,把自己变成了畜生!朱生豪/译)

“你们和爸爸喝酒了吧?”真由问道。

“是的,品鉴了他珍藏的威士忌。”大出回答道。

那酒真的非常棒,可能是想起了昨晚的事情,大出兴奋地说道。

“爸爸他没有太烦人吧,他一喝醉话就变得特别多。”

“没有的事,我们聊得非常开心。”

“你听过那个故事吗?关于庭院里的那棵树。”

真由只是简单地提到了这个话题,但大出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是关于那棵橡树的故事吧。”他说道,“和要先生一起种下的那棵树。”

“果然和你们说了啊。”真由叹了口气,“这是爸爸的招牌话题鉄板ネタ。从很久以前开始,只要他喝醉了就绝对会说这个故事。”

在真由她们搬来的几年前,征一和要搬到这里的那一年,两个人一起在庭院里种下了一棵橡树。对于征一来说,想必那是一段难以忘怀的回忆,真由也听他说过很多次。

据真由所知,他们两人并排站在树前的那张照片,现在依然放在书房里。

“听说一开始种下去的时候,树有点歪了,所以他俩又把树挖了出来,重新种了一遍。这一段真是让人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呢。”

“那段小插曲是爸爸的最爱。”真由苦笑着说,“对了,爸爸跟你们说过那些吗?像什么珍宝珠糖Chupa Chups呀、熊本男儿的顽固性格肥後もっこす之类的。”

译者注:「肥後」指的是日本古代令制国之一的肥後国,现属于熊本县。「肥後もっこす」则是用于描述熊本县男性“正义感强、顽固、不愿妥协”的性格特征。

“顽固性格?”大出皱起了眉头,“没有,没说过这些。”

“啊,是吗?这可是例行流程呢。”

据说,两人聊着聊着,征一就在客厅里打起了瞌睡,最后竟然睡着了。

直到虹绪出现在客厅,告诉大出说她一会儿会叫醒征一,大出才终于得以解脱。

“哎呀,真是的。”

真由皱起了眉头。为什么被别人看到自家人出洋相会如此难为情呢。

当瞳把亲手做的早餐——吐司、炒鸡蛋和蔬菜汤放在餐桌上摆好时,已经是八点半了。

到了这个时候,征一还没有起床。

“明明家里还有客人呢,居然能睡过头,果然是昨天喝太多了。”

正当真由焦虑不安的时候,虹绪说道:

“我觉得他应该在书房里。起床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床还是整整齐齐的。”

真由听了这话,双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说道:“我去看看。”

她从餐厅走向书房。

书房的门是关着的。

她刚起床去洗脸台的时候,曾远远地看了一眼。和那时看到的光景相同。

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重复敲了几次都没有回应,真由便打开了门。

“爸爸?”

真由在房间门口喊着,依然没人回答。

走进书房,凉意袭上穿着短袖的手臂。和昨天一样,摆放在房间角落里的空调仍在运转,桌子上的灯还亮着。

真由边闻着旧纸张的气味,边走向征一。他在房间的深处,头靠在椅子背上,闭着眼睛。

窗帘是拉着的。

桌上放着咖啡杯,垫着的托盘上放着勺子。真由将其收入眼底。

“爸爸,爸爸!”

真由呼喊着,“已经是早上了哦,早上啦!”

征一没有回应。

真由轻轻拍打着征一的肩膀。

没有反应。

和昨天一样,桌上书山的顶端放着《尤利西斯》第一卷。真由注意到书里夹着什么东西。翻开精装书的硬质封面,一个昨天没有的蓝色信封夹在扉页的部分。

“爸爸!”

真由摇晃着征一的身体。

但是,没有反应。

真由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不断地摇晃着他的身体。结果,坐在椅子上的征一失去了平衡,倒向真由。急忙抱住他的真由闻到了他一直在用的洗发水的气味、干燥的皮肤的味道、以及淡淡的威士忌的味道。

“爸、爸爸?”

真由之后多次呼喊着,但征一始终没有回答。

征一已经去世了。

4-2

真由她们五个人在餐桌上面对面地坐着。每个人面前都摆着瞳做的早餐。瞳把汤重新热了一下,杯里还冒着热气。

目前还没有报警。

这是大家商量后所做的决定。

“我想先让五十岚医生帮忙诊断一下。”

这是虹绪提出的主张。五十岚是村里的医生,真由也曾多次接受过他的诊疗。秃顶的五十岚像圣诞老人一样蓄着山羊胡。在孩提时代,真由总是觉得那突然出现,仿佛要把那胡子拨开一样的听诊器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首先,我们还不能确定是不是自杀。”

从虹绪的态度中可以看出,她实在不想再引发风波。在像千壳村这样的小村子里,谣言转瞬间便会传开,十二年前也是如此。基于当时的经验,真由能够理解母亲说出这种话时的心情。

箕轮家的所有人都不认为征一是自杀的,但看法一致并不必然是件好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蕴含着另一个更大的问题。

无需多言,即:征一因何而死?

如果不是自杀的话?

和这里的某个人有关系吗?

大家心中的这份疑虑,无疑是他们决定推迟与警方联络的主要因素。

实际上,在桌子上交错飞舞的视线中隐含着某种心虚的寒意,仿佛在窥视着彼此表情的另一面。

更何况,就算现在联系警察或医生,他们也没法立刻赶到。

根据今天早上的新闻,道路上的积水正在逐渐退去。但是,人员和车辆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通行。

而村里的派出所和五十岚的诊所都在被淹道路的另一边。

在道路恢复之前,无论他们打多少次电话,医生和警察都无法来到这里。

也就是所谓的僵局。

仿佛在象征着这种停滞状态一样,大家都在慢吞吞地吃着饭。

“但是,我果然还是觉得你们两个人很可疑。”

一边在盘子里搅拌着炒鸡蛋和番茄酱,一边对两位客人直言不讳的人是虹绪。

“妈、妈妈,你突然说什么啊,太失礼了!”

真由急忙制止她,但虹绪既没有停止说话,也没有停止移动筷子。

“但是,无论怎么想都很可疑啊。这两个人出现后的第二天,那个人就去世了,很难让人觉得没有关联吧。”

尽管真由对母亲的出言不逊而感到紧张,但同时也暗自想着“的确如此呢”。时间点上非常巧合,而且与自己的家人相比,昨天第一次见面的人显然更可疑。

瞳保持着沉默,但这种沉默恰恰说明她与母亲的意见是一致的。

换句话说,虹绪的看法可以说是箕轮家的共识。

但明明可以换种说法啊,真由战战兢兢地看着两个客人。小桧山明显有些忐忑不安,相对地,大出则面无表情。

虹绪继续说道:“说起来,你们说自己是越过山来的,但我们也无法确定是真是假。说不定你们本来就打算潜入我们家,然后埋伏着,等着有人经过吧?”

盘子里的炒蛋已经变得一团糟。

“真是让人困扰啊。”

在众人的注视下,大出用食指抚摸着脸颊。“我们可以对天发誓说,我们与征一先生的死并无关联。但是,我也能理解大家希望这样想的心情。如果要我们离开,我们也只能遵从,但作为首要嫌疑人,这应该不太可能吧。就算我和小桧山详细地证明了彼此的清白,你们也不会接受吧。”

大出在此稍作停顿,包括小桧山在内的其他人则一言不发。

大出环视了一下坐在座位上的众人,然后耸了耸肩膀。

“我明白了。”

他说道。

“那么,能不能稍微给我们一些时间呢?不会占用太长时间,道路恢复之前的这段时间就够了。”

“你、你打算做什么?”

出人意料的是,发问的人是坐在大出身旁的小桧山。真由心想,看来他俩有些缺乏默契。

大出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小桧山,对着众人说道:“在那之前,我们一起查明箕轮先生去世的真相吧,这样就能证明我们的清白了。”

4-3

“那么。”

“那么?”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居然说什么要查明真相?你在开玩笑吧!”

“是认真的。好好想一想。对我们来说,最优先事项是什么?”

“当然是尽快离开这个村庄啊!”

“是的。但是在现在的情况下,即使道路修复了,我们也很难立刻离开那里。”

“毕竟一家之主离奇死亡,而且我们还被怀疑与此有关。”

“就算我们没有被怀疑,也很难在不知道真相的状态下离开吧。”

“啊,所以要自己解决吗?”

“就是这个意思。而且,如果我们不是嫌疑犯,而是解开谜题的名侦探的话,对方对我们的印象也会发生一百八十度转变。那样的话,在叫医生和警察之前,他们也许会听从我们想要离开村庄的请求。”

“听你这么一说,感觉是挺有道理的,但真能这么顺利吗?”

“就算不顺利,我们也没有其他选择了。医生姑且不提,如果警察来了的话就不好办了,不用我说理由吧?”

“不用你说,我也不想听。”

“问题是,如果我们中的某个人真的与事件有关。”

“不可能的啦。”

“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一开始就不应该怀疑我吧。明明我们相处了这么久,却仿佛完全没有信任感。”

“如果我光因为咱俩相识已久,就把你放到嫌疑圈外,你反而不会相信我吧。”

“嗯,说的也是。那么,虽说要解开谜题,但要怎么解开呢?你已经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目前来看,就像是抓住了云朵一样。”

“喂喂喂,那你当时还能说得那么干脆啊。草率行事也得有个度吧。真是的,你这家伙总是这样。回想起来,接受委托的时候也是,就因为报酬很高就轻易地答应了。我一直觉得这样的委托最好不要接。”

“事到如今就别说这种话了。”

“那个委托人的态度也不怎么好啊,不仅特别霸道,还总是发火。那是求人帮忙的态度吗?”

“这一点我也同意。”

“说到委托人,你有联系过他吗?”

“昨晚联系过。但我故意模糊了一些情况。要是让他知道我们被困在村子里了,还不知道会怎么说我们呢。”

“那就更不能引人注目了。真是的,要考虑的事情多得让人心烦。这种窒息感简直就像是在玩五花大绑的束缚play,连翻花绳都比这简单。”

“这取决于具体的招式吧。”

“别在翻花绳这个话题上延伸出去啊!话说回来,这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被卷入风暴、困在村子里就已经够麻烦的了,借宿的家里还出现了死人,甚至是和十二年前一样的情景?太疯狂了。支撑着这个世界的关节正嘎吱作响呢。”

“就是说啊。”

4-4

真由敲了敲,打开了客厅的门。坐在沙发上的大出和小桧山投来了不安的目光。

“怎么样了?”

被大出问到的真由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圈。

“OK啦。”

坐在一起的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真由坐在如释重负的两个人的对面。他们并排坐着,仿佛在等待着真由的到来。

“但是有个条件。不允许你们两个自己在房子里乱跑。”

“也就是说?”

“对,我要陪同你们进行调查。”真由的话让大出的表情明亮起来。“真是可靠啊。不过,真由小姐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

“我们说不定是凶手啊。”

“嗯——大出先生应该不是吧。看他的脸就知道了。”

“别悄咪咪地把我排除在外啊!”

“请相信小桧山。”大出苦笑着说,“他最多也就是偷窥和闯红灯。”

“完全没在帮我啊!”

“那个,真对不起。”

真由说完,两人停止了拌嘴,一起眨了眨眼睛。

“真由小姐有什么需要道歉的事情吗?”

“毕竟是我让你们卷入了家里的事。而且,妈妈又对你们说了很过分的话。”

“我们一点都不在意。”大出露出温柔的笑容,“相比起认为丈夫自杀,或是怀疑自己的女儿,这样的反应才更加自然。”

小桧山也在旁边默默地点了点头。

“真由小姐不需要自责。所以,请不要低着头。”

听到这温柔的话语,不知为何,真由差点哭了出来。她努力控制着,但眼泪还是忍不住从眼角滑落。她迅速用手指擦掉眼泪,“诶嘿嘿”地笑着掩饰过去。

“谢谢你。”

“比起这个,真由小姐才是会不会太勉强了呀。毕竟令尊刚刚去世。”

“确实是这样。但是,如果什么都不做,也会因为想到了很多不好的事情而难受。”

静静地待着的话,仿佛自己就会被无尽的黑云所包围。与其这样,她更想稍微活动活动,尽量驱散阴霾。

“所以,如果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就好。如果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也不用客气,我会帮你们跑腿的。”

“听到这话我就放心了。”大出点了点头。“那么就拜托您帮忙了。”

“我这边才是要拜托您了。”

“真由小姐这个助手能顶得上一百个人呢。喂,小桧山,你可以在房间里休息了。”

“让我也来帮帮忙嘛。”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真由问道。大出慢慢地从沙发上直起腰,说道:“我们先去书房看看吧。”

4-5

书房的空气比刚刚进来时还要沉闷。真由想,难道我们不在的时候,氧气浓度减少了吗?明明没有人呼吸呢,真是不可思议。

当时还亮着的台灯已经关掉了。椅子后的窗帘依然是拉上的状态,但室内很明亮。

发现时还坐在椅子上的征一,正垫着毛毯、躺在地板上。身上盖着另一层毯子。

天花板附近的空调正在运转。早晨设定的温度是25度,但为了不让征一受到损伤,现在已经调到了最低温度。

“死亡时间应该是在昨天0点到2点之间吧。”大出在检查完征一的身体后推测道。“如果让警察或医生调查的话,时间段应该会更加精确。”

然后,大出走到房间深处,绕到桌子的另一边,把手放在椅子的靠背上。

“真由小姐发现征一先生时,他正坐在这把椅子上,对吧。”

“嗯。”

“征一先生朝向了哪一边?”

今早进书房时,真由以为征一在睡觉,所以想要叫醒他。那时她摇着他的身体,改变了征一的姿势和椅子的角度。大出好像想知道在此之前的状态。

“朝着哪边啊,有点说不上来呢。”

真由一边搜寻记忆,一边回答:“上半身靠在靠背上,从正面看去头稍微向左下方弯曲了一点。”

“椅子的角度呢?”

“椅子的角度?”

“这把椅子的座面可以旋转的。像这样,360度。”大出说着,像在低处旋转丝带的艺术体操选手一样,抓住椅子的靠背,让座面转了起来。一旋转书房的椅子,就可以一边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边改变身体的朝向。真由小时候曾在上面转来转去。

“征一先生的身体是正对着桌子的吗?”

“嗯。感觉好像不是完全正对着。可能有点偏向这边。”

真由一边说着,一边调整椅子的角度。坐下时,身体左侧便能对准桌子正面。

“小桧山,你去坐一下试试。”

小桧山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默默照做了。

大出看着真由。

“差不多是这样吗?”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

“这是什么重要的线索吗?”

小桧山插嘴道。可能是因为歪着脖子的缘故,他说话有些吃力。“稍微调整一下姿势就会改变椅子的角度吧。”

“虽然尚不清楚重要与否,但准确地把握情况是很重要的。说不定就会灵光一闪呢。”

“可能是这么一回事吧。”

“就是这么一回事哦。”大出用力地点了点头。“错误的前提会导向错误的结论。哪怕只走错了一条路,也有可能完全偏离目的地。”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啦,但我还是觉得比起这些细枝末节,关注一下这个会更有效率吧。”

小桧山一边歪着脖子,一边指着桌子上的东西。

那里放着一只咖啡杯和一个蓝色的信封。

咖啡杯和蓝色信封。

与十二年前箕轮要去世时留在房间里的物件相同。

“再怎么说也不能无视这个吧。”

“模仿哥哥那时候的情况又有什么意义呢?”真由说道。

“说实话,我也说不好。”大出小声说着,“无论征一先生是自杀还是他杀。”

“但是,也有很多与那个时候不同的地方。”

小桧山说着,拿起了信封。“十二年前,要先生去世时,遗书夹在植物图鉴里。但这次是乔伊斯《尤利西斯》的第一卷。”

“虽然都是有一定厚度的书。”

“内容也有差异。十二年前的信纸上有‘遗书’这个标题和‘箕轮要’的签名。”小桧山说着,从信封里拿出一张三折的白色信纸,将其展开。

“但这次连这些都没有。完完全全是一张白纸。”

白色信纸上画着横线,上面什么都没有写。

什么都没有写的信纸。

这是他们怀疑征一并非自杀的一个重要原因。如果像要的时候那样,亲笔写下了文字也就罢了(哪怕字数较少),但完全的白纸就显得极为可疑了,就算是伪造的遗书也未免太过粗糙。

“假定征一先生不是自杀的,而是被别人杀害的话。”小桧山说道,“那么。那个人准备了这封信,但又无法模仿征一先生的笔迹,所以就留了一张白纸,应该是这么一回事吧。”

大出没有回答,而是问真由:“令兄的遗书还在吗?”

“不在了,好像是葬礼的时候一起放进棺材里烧掉了。”

“信封和信纸平时会放在哪里?”

“从很久之前开始,信封和邮票之类的东西就都一起放在这里的。”真由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桌子从上往下数的第三个抽屉。

“啊,果然。”

正如真由所预料的那样,抽屉里放着信封和信纸。虽然颜色和设计各不相同,但都是箕轮文具的产品。

“您很了解呢。”

“毕竟小时候经常在家里寻宝。”

“把抽屉翻个底朝天也能算是寻宝吗?”小桧山插了一句。

“就像在角色扮演游戏里,擅自在别人家的架子上翻找物品一样。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吧。”

“啊,类似于随随便便把埋在花园里的东西挖出来的那种?说不定在未来,这也会被视作一个问题呢,比如说是助长犯罪什么的。”

“说不定以后掉落的物品旁边会设立一个‘您可以自由取走此物’的牌子呢。”

真由和小桧山聊着的时候,大出默默地检查着信纸。他将抽屉里的和咖啡杯旁边的信纸仔细比对着,得出了“二者完全一致”的结论。“都有谁知道抽屉里放着信纸?”

“我们家里人应该都知道吧。”

“毕竟就连每年只回来一次的我也知道。”真由补充道。

“就算不知道,只要稍微翻一翻桌子就能很快找到吧,毕竟没上锁。”

听了小桧山的话,大出点了点头。“那么,除了箕轮家,还有谁知道有关令兄留下的遗书的事情?具体来说,就是知道内容、信纸和信封颜色的人。”

“亲戚们应该知道吧。”比如说本来要过来的叔叔夫妇就知道,真由说道。

“再就是你们两个也知道,从我这里听来的。”

“村里的人呢。”

“毕竟是个小村子,所以当时谣言传得很广。大家应该都知道哥哥是自杀的吧,遗书的事情应该也有传出去,但我觉得不会知道具体内容和信纸的颜色。除非是家里的人说的,不然谁都不会详细地说到这种细节吧。”

“啊,我想到了。”坐在椅子上的小桧山一下子挺直了身子。

“怎么了?”

大出催促着,小桧山得意洋洋地指着桌子上的东西。

“原本这个信封里面是有另一封信的。”

“也就是说?”大出附和道。

“真是迟钝啊。那应该是征一先生写的。”

“你是说有人把那封信换成了白纸?”

小桧山用力地点着头。“或者说,这张白纸可能一开始就装在信封里。你想,不是说一个信封里至少要装两张信纸才礼貌嘛。如果内容只有一页纸,就要再放一张空白信纸才行。虽说如今知道这个礼仪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但征一先生肯定知道。毕竟他是文具公司的前社长。”

译者注:这一礼仪大概有以下几种原因:① 方便回信的人直接使用寄过去的空白信纸;② 只有一张信纸的话,可能会被人透过信封窥视到里面的内容;③ 避免让人觉得自己所写的内容过少,不尊重对方;④ 休书或战书这种不太吉利的书信都是单页,不希望对方有不好的联想。在正式场合或给重视传统的人写信时,不满两页的情况下再放一张白纸会比较保险。参考资料

真由也从征一那里学过这个礼节,所以他无疑明白这一点。“但是,这个作法也适用于写遗书吗?”

“诶呀,这我就不知道了。”

“假设小桧山的说法是正确的。”大出平静地说道,“那就有两个问题:① 信里写了什么;② 是谁拿走了信。”

“我知道。”小桧山皱着眉头说道。“归根结底,不管内容如何,我们都回到了同一个问题上。但是,也有可能征一写的正文放在了别处呢?不过要先生去世时候,信的开头写有‘遗书’,末尾又有署名,是一封在一页纸之内写完的信,所以不适用于这个说法呢。”

小桧山一边嘟囔着,一边凝视着信纸,甚至透过光线来观察,试图找出墨迹或文字的痕迹,但好像没什么收获。“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留下啊。”他失望地说道。

“目前从信里能得到的信息就只有这些了。”大出说,“如果这是个推理游戏的话,现在就该出现‘该物品已调查完毕’的提示框了。”

“那下一个是?”

仿佛受到了小桧山的话语的催促,三人的视线从信纸移向了旁边。

这是一个大号白瓷咖啡杯,杯碟上放着不锈钢勺子。杯碟和勺子接触的地方沾有咖啡渍。

桌上的杯里约有半杯咖啡。考虑到咖啡里可能有毒,以后可以提供给警方作参考,所以他们保持着发现时的状态,没有倒掉杯中的液体。

“昨天真由小姐给我们泡的咖啡用的也是这个杯子吧。”大出说道,“但是勺子不一样。”

比昨天给他们泡咖啡时用的勺子要大一圈甚至两圈。

“这个勺子是那个吧。”小桧山说道,“昨天吃桃子冰淇淋时用的。”

“确实是。”大出附和道。确实如此。真由也这样认为。

小桧山所说的桃子冰淇淋,是昨天的饭后甜点。这个勺子的大小正好适合舀冰淇淋,但放在咖啡杯旁边的话就显得太大了,看起来很不协调。顺便一提,昨天晚上,征一和瞳说自己不吃,所以吃冰淇淋的只有四个人。

“征一先生,果然是喝下了东莨菪吗?”小桧山对大出说道。

东莨菪。

十二年前,要所喝下的毒药。

“不知道呢。不过,至少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

“有没有出现什么比较有特点的症状?比方说喝下硝酸士的宁Strychnine nitrate 的人会身体弯曲之类的。”

“东莨菪的毒性成分没有那么明显的症状。”

大出将脸靠近桌上的杯子,用手扇了扇杯子上方的空气。

“如何?”

“没有奇怪的气味。”大出说。

“味道呢?”

“据说有很强烈的苦味。”

小桧山交叉双臂,盯着黑色的咖啡液面说道:“不能喝吗?”

“如果立刻漱口的话,稍微尝一点应该没问题吧?” 他似乎有些恋恋不舍。

“最好还是别了吧。毕竟里面放的可能是比东莨菪更猛的毒药。”

正把手伸向杯子的小桧山猛地停了下来。“对啊,也有这个可能性啊。”

在警察和医生到来之前,似乎无法知道毒物的种类和征一的死因。

“嗯?”真由想到了一件事。“但是大出先生不是说要在请医生之前解开谜团吗,但想推理的话,感觉这些信息相当重要啊。真的没问题吗?”

真由感到了一丝不安,不只是她,大出身旁的小桧山也愁容满面。

“真由小姐发现的时候,咖啡的温度是怎样的?”只有大出面不改色,询问真由。

“那时就是冷的。”

“有没有可能一开始就是冰咖啡呢?”

小桧山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或者是直接用现成的。”

“我觉得不太可能。”真由否定道,“水槽里有咖啡渣。洗过的滤杯也放在了沥水架上。”

“那个时候,要房间里的杯子里还剩下多少咖啡呢?”

“我不知道。”

“肯定的嘛,你以为这是几年前的事情?”小桧山插嘴道,“十二年前的真由小姐还是个小学生呢,肯定不记得了。”

“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亲眼见过现场。”

真由的话让两人有些意外。“诶呀,是这样吗?”

“诶?我没说过嘛?那天我发烧了。”

“确实听说过,但没想到你没看到现场。”

“可能是因为我还是个小孩子,所以他们想让我尽量远离这些吧。无论是房间的情况,还是哥哥喝下的毒,我都没有实际见到过。当时他们让我待在房间里。”

关于哥哥死亡的经过,真由基本都是从父母和姐姐哪里听到的。所以即使现在想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也没有什么现实感,记忆中的许多地方都模糊不清。

“是这样啊。”

“嗯,但之后我看了遗书。”

说着,真由把脸靠近桌子上的杯子,像大出那样用手扇了扇,闻了闻味道。正如大出所说,完全没有异味,看起来也没有奇怪的地方,甚至无法判断其中是否有毒。真由一边注意着是否有不自然的浓稠感,一边像在水面制造漩涡一样晃动着杯子。突然,她发现杯底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发出了“嗯?”的声音。

“怎么了?”大出问道。

“里面有像粉末一样的东西。”

“诶?”两人都凑了过去。

在晃动的过程中,真由注意到液体里有白色的粉末在杯底移动。

“是还没有溶解的部分吗。”

小桧山喃喃自语的同时,大出突然弯下腰,在桌子旁边蹲下,开始翻找地上的垃圾箱。不一会,他从中拿出了什么,抬起了头。尽管两人都对他持怀疑的目光,但大出继续蹲在地上。他用这个姿势在地上扫视了一阵,然后从绒毯上,用右手夹住了什么东西。真由睁大眼睛,看到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一个像迷你子弹一样的,类似于棕色的圆柱形物体。

“那是什么?”

真由问道。大出意义不明地回答说:“这是王冠的一半”。真由用表情询问其含义,大出接着说:“仅凭这个,也许还不能知道是什么。但如果和刚才在垃圾箱里捡到的东西放在一起,又会如何呢?”

说着,他展开了右手。手掌上放着一个形状类似的东西。在真由看来,他握在手中的那个白色的东西,比看起来是棕色的那个要稍微小一点。

“啊,是胶囊吗?”

大出点了点头。

“那里面有毒吗?”小桧山问道。

“谁知道呢。”大出只说了这句话,便用纸巾把它包起来、放进了口袋里,然后又靠近躺在地上的征一。他蹲在旁边,拿掉了盖在征一脸上的毯子,然后把自己的脸紧贴着征一的脸。

真由一瞬间以为大出要吻征一,不禁用双手捂住了眼睛,又从食指和中指的缝隙中偷偷看了过去。大出在马上要碰到征一的鼻尖的距离上停了下来,就这么凝视着征一的脸。

几秒钟后,大出抬起脸,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他抱着胳膊,俯视着征一,陷入了沉默。

看到大出这种心不在焉的表情,真由觉得不应该打扰他的思考,便茫然地将目光投向桌子上。咖啡杯、堆叠的书籍、黑色钢笔和墨水瓶、粗糙的木制笔筒。听说这是要在成为真由她们的家人之前,在手工课上做的东西。

手柄上镶有小水晶的裁纸刀。用桦木精雕细刻而成的眼镜盒里放着的一副银框老花镜。再就是,一副相框。

两个相框并排放在一起。右边的是银色的铁制品,左边的是木质相框。铁制相框里放着一家五口去海边玩的时候拍下的照片。爸爸表情僵硬,妈妈风华正茂,哥哥看起来有些不自在,姐姐土里土气,而我则十分可爱。真由看着照片,发表了一番点评。

左侧木制相框里的照片则只有征一和要两个人。这是在家里的庭院中拍下的,两人之间种着一棵齐腰高的树。一把铁锹靠在树干上,而两人的鞋子和裤子的下摆则沾满了泥巴。从照片中就能感受到,他俩的满足感溢于言表。

“这就是聊天的时候提到的橡树吗?”

旁边的小桧山凑过来,凝视着照片说道,“是种树时的照片吧?”

“嗯。”真由估计他们应该还没有看到实物,解释道,“从这张照片来看,树只有一米左右,但现在已经长得很大了哦。”说着,她拉开了窗帘,指着湿漉漉的窗外说:“看。”

“咦?”

真由突然愣住了。

哥哥的树消失了。

4-6

三人中断了调查,在玄关处换上鞋子,朝着橡树的方向走去。越接近橡树,残留的树干和树枝碎片就越清晰可见。

橡树只剩下了根部,其他地方都碎裂散落。残留部分的断面也十分凌乱。

真由觉得像是有巨人挥舞过巨大的斧头一样。

“看起来好像是昨晚的落雷击中了这里。”大出说道。真由觉得周围还有更高的树,但大出说雷并非只落在高的地方。

真由捡起了地上的一块木头残骸。触碰到裂开的断面时,手掌一阵刺痛。将有些烧焦的木头靠近鼻子,能在湿润的木头气味中,闻到一股烟味。

真由拿着木头站在原地。

相当糟糕的心情。

十二年前,要哥哥去世了;而在十二年后的同一天,父亲也去世了,甚至连两人的回忆之树也消失了。真由不禁想到,是否有人想抹去两人的痕迹。

面对着沉默的真由,大出和小桧山什么都没有说。虽然他们不知道真由在想些什么,但多少也能察觉到。不过,被关心的人也会察觉到周围人的这种态度,所以这种关心也不是那么有效。更何况,真由是那种一旦意识到自己被关心了,反而会感到有些不自在的性格。但她也知道,没必要特意说明这一点。就算是预料到了有惊喜派对,为了顺利地生活下去,也得摆出惊讶的姿态,说着“诶!骗人的吧!”才行。

顺带一提,据真由所知,征一和要都不擅长这种事情。要无论做什么都一本正经。征一虽然会假装惊讶,但只会棒读道“呜哇”,就像是没有受过训练的Vocaloid一样。

译者注:Vocaloid是日本雅马哈公司开发的一款电子歌声合成软件,输入音调和歌词,就可以合成贴近人类声音的歌声。

“要消失的话,还不如早点消失呢。”

真由一边用脚尖戳着散落在地面上的木头残骸,一边说道。听到这句话,大出和小桧山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但只是默默无言地等着真由说下去。

“父亲搬到这里来,本来就是为了哥哥。哥哥以前非常聪明,中学的时候上的也是升学率很高的学校。但因为父母离婚,又不适应学校生活,好像中途就退学了。父亲想着在这片自然环境下会更好吧,就决定搬过来了。”

“是这样啊。”大出附和道,“征一先生好像非常珍视要先生呢。”

真由点了点头。

“因为对于父亲来说,哥哥是他在年近五十时才好不容易得到的独生子。”

和前妻离婚后,即便征一和要搬到了千壳村,征一也需要前往位于东京的总部。但是,他每天来回奔波很不方便,便在那边租了公寓,过着只有周末才回来的生活。

即便后来征一开始与真由她们一起过日子,这种生活节奏也一直延续了下来,直到征一辞去企业管理者这一职位。

“父亲和母亲结婚,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哥哥吧。”

在搬到这里后、与虹绪再婚前的这段时间,虽说雇了佣人,但要和她有些合不来,每次提到佣人的时候都在皱眉头。

“所以说,在哥哥去世的那个时间点,父亲就已经没有了居住在这里的理由。如果说是为了守护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土地也就罢了,但实际却并非如此。”

虽然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太多了,但真由还是忍不住倾诉了起来。连不该说的话也像那不谨慎的青鸟一样从嘴里飞走了。

译者注:原文为「口から、あの思慮の浅いブルーバードのように飛び出していく」指的可能是比利时戏剧家莫里斯·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所创作的戏剧《青鸟》。

“妈妈甚至说可以考虑搬家。毕竟年纪也大了,住个更舒适的地方会更好。我当时也是赞成的,虽然不知道姐姐怎么想,但我觉得她应该不会反对。但是,爸爸绝对没有说过‘好’,最后他总是会拿出当初种下这棵树的故事来说。”

真由俯视着地上的木头残骸说道。

为了打破沉重的气氛,真由将手中的木片扔到了地上。木片掉在地上,声音听起来湿漉漉的。

“现在想来,我们来的时候也应该做同样的事情,但他没有这么说过。”

4-7

从庭院返回玄关的途中,大出说想看一看大门,三人便绕了下道。

铁质的大门左右对开、高约三米。门把手位于约一半高度的位置上,下方的门锁则是像门栓一样,通过将左侧门上的圆柱型铁棒滑入右侧门的插孔中来上锁。但现在大门并没有锁着。

“平时这个锁也是开着的吗?”大出问真由。

“据我所知,白天会一直开着,但到了晚上就会锁上。啊,不过昨晚应该没有上锁。”

大出的眉毛动了一下。“您为什么这么确定?”

“昨晚,我问过妈妈要不要锁上门,她说反正这种天气没人会来,不用管它,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大出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昨晚确实雨势很大呢,但也不能断言说一定没有像我们一样被雨淋到的人来过吧。”

“不是的,昨晚肯定没有人来过。”

“这又是为何?”

“就是这个啦。”真由指着门把手说。“今天早上我看到这扇门的时候,它的角度和昨天咱们到这,我关上门时的角度是一样的。如果有人打开了一次再关上,角度肯定会变化。”

昨天关门时,慌慌忙忙的真由为了尽量不弄湿手,便没有让两边微微倾斜的把手与地面保持水平。用机械钟来表示的话,把手大约指向了八点十八分。

“我本来想把它弄直的,但犹豫了一下就放弃了,所以不自觉地留下了印象。”

“原来如此。但是,现在门把手的角度又不太一样了呢。”

现在把手的左右两端都和地面平行。

“可能是姐姐在看信箱的时候顺便出来看了一下道路情况吧。”

然后真由再次复现了一下把手的情况。把手意外地灵活,所以稍微费了一些功夫才调整到合适的角度,不过经过几次尝试终于成功了。

“我关上门时的角度大约是这样的。”

大出点了点头,然后自己也握住把手开关了几次,最后“嗯”了一声。

“把手的螺丝有点松,所以很难调整到同样的角度呢。”

“对吧。”

“顺便问一下,除了这里,还有其他从院子里出去的路吗?”

“只有这里哦。其他地方都被铁栅栏围起来了。啊,如果试图翻越的话,传感器就会启动并拉响警报,所以不能这么做。”

4-8

回到宅邸后,几个人换上拖鞋、走向厨房。

因为之后叫医生或警察的时候,对方可能会要求提供物证,所以洗碗池里三角过滤网中的咖啡滤纸已事先被装进塑料袋中保管。

大出把滤纸从塑料袋里拿出来,放在盘子上。然后沉思了一会儿。真由也看了过去,但没有发现诸如残渣中的异物,或是滤纸的奇怪折痕之类的让人觉得违和的地方。

大出看着真由说道:“早上,洗碗池那边只有滤杯和保温瓶对吧。”

真由点了点头。“再就是这边的托盘上,放着筷子和勺子之类的。”

“没有咖啡壶?”

“对,但是有点奇怪啊。没有咖啡壶的话,要怎么冲咖啡呢。”

“可能是直接把滤杯放在杯子上了吧。”小桧山说,“只泡一杯的话,这样就不用洗咖啡壶了,更省事。”

“啊,是这样啊。”

“冲泡一杯咖啡需要多长时间呢?”大出问道。

“只要有热水的话,大概十秒钟就可以了吧?”真由猜测道。

“十秒钟肯定做不好啦。”小桧山苦笑着说。“首先得闷蒸一下才行。不过,有热水的话,冲一杯的话大概就需要一分钟吧。”

译者注:闷蒸是指在手冲咖啡的开始阶段,在正式注水前,用少量热水均匀地湿润咖啡粉表面的预备动作。闷蒸能够排出熟豆中的二氧化碳,有利于咖啡均匀萃取。

差不太多嘛,真由鼓起了脸。

“滤杯平时放在哪里?”大出问道。

“在水槽的抽屉里。”真由答道。

“咖啡豆呢?”

“在那个矮罐子里。”真由指着炉灶下面回答道。

“这个红色的罐子呗。滤纸呢?”

这次她指着炉灶旁边。“在那边架子上的扁盒子里。”

“啊,是这个吗?”

大出伸手拿起架子上的木盒,盒子的大小和文库本差不多。“设计得很可爱呢,还画着鸟和植物。”

真由其实觉得这盒子土得掉渣,但毕竟各花入各眼,她也就没再说什么。

“以前,村子里有家糖果店,那家店卖的糖就装在这里。”她解释道。

大出轻轻摇晃着木盒子,接着打开盖子。“里面又塞得满满的了。”

“嗯。昨天我用的是最后一张。”

“难道不是真由小姐补充的吗。”

“不是我哦。可能是下一个用的人补充的吧。”

“小桧山。”

“怎么了?”

“帮我数一下一共有多少张滤纸。”

“诶?你自己数呗!”

小桧山嘴上抱怨着,但还是按照要求开始数滤纸。“六、七、八。”

“啊,可别在数的时候舔手指啊。”

“怎么可能会舔啊!十三、十四、十五。”

盒子比滤纸稍小一点,所以每张滤纸的顶端都有点折痕。

“二十六、二十七,啊、有两张叠在一起了,二十八。”

大出把目光从小桧山身上移开,指着脚下的垃圾桶:

“放塑料的垃圾桶就是这个吗?”他问真由。

“嗯。”

得到许可后,大出用脚踩住垃圾桶下面的踏板。垃圾桶的盖子弹了起来,大出从中拿出了一个被揉成一团的东西,用双手将它展开。真由从旁边偷偷看了一下。那是装替换滤纸的半透明包装袋,袋子上咖啡杯插画的旁边,写着“每包五十张”。

“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

“滤纸在装进木盒子之前会放在哪里呢?”大出问道。

“我不知道呢。但是大概就在这附近吧。”

真由打开了橱柜下面的拉门。里面放着厨房纸巾、保鲜膜、塑料袋等厨房用品。“啊,果然。”正如真由所预料的,咖啡滤纸也在里面。几袋滤纸叠放在一起,和垃圾桶里的那个包装袋一模一样。

“补充到盒子里的滤纸应该之前也是放在这里。”大出说道,“看,空出了一点位置,就好像刚好被拿走了一个一样。”

“真的诶。”

“数完了。”小桧山说,“一共是四十九张。”

4-9

真由问大出:“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我打算去找虹绪女士和瞳小姐了解一下情况。” 大出回答道。

“调查不在场证明?”

“更准确地说,是为了了解昨晚征一先生的行踪。如果能进一步缩小咖啡冲泡时间与死亡推定时间的范围就好了。”


“昨晚我一直在房间里。” 虹绪靠在客厅的沙发上,无力地说道。表情也显得毫无生气,仿佛父亲离开时,也带走了母亲的一部分活力,真由想。

“睡觉的时候,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什么都没有。昨晚雷声太大了,吵得我睡不着,所以我吃了安眠药。拜它所赐,睡觉的时候一次都没有醒。” 虹绪说着,眼睛开始湿润起来。“没想到在那段时间里,那个人会遇到那样的事情。”

看着用手帕擦拭眼角的虹绪,真由也不免有些悲从中来。

“听说晚上会把热水瓶倒空,是真的吗?” 大出的语气十分淡然。真由推测,他是为了不让气氛过于沉重而有意这么做的。

“是。”虹绪点了点头。

“倒掉剩下的热水,然后倒扣到沥水架上。”

“你很了解啊。”

“昨晚,是虹绪女士倒掉了热水瓶吗?”

“是的。”

“大概是几点钟呢?”

“在吃了安眠药,回到房间之前,大概是刚过11点吧。”

“那时候,三角过滤网里有咖啡滤纸吗?”

“没有。”

“如果半夜想喝热水的话要怎么做呢?”

“只能用壶或锅烧水了。或者用微波炉叮一下。”

“水龙头那不会出热水吗?”

“会出热水,但温度不会太高,如果想泡咖啡的话,是不能直接用水龙头的水的。”

“昨天傍晚之后,你有把咖啡滤纸补充到木箱里吗?”

“没有。”

然后大出提到了书房里放在咖啡杯碟上的勺子。

“啊,那个啊。那是大概半年前买的。本来是用来吃甜点的,但他说那个大小放在手里正合适,所以搅拌热牛奶啊,舀果酱啊,什么都用它。他一旦喜欢上什么东西,就会抓着不放。要也有这样的习惯,真不愧是父子呢。”

“也就是说,征一先生平时也都用那个勺子搅拌咖啡吗?”

“不是的。那个人只喝黑咖啡,根本不需要勺子。”

“这样啊。” 大出满意地点了点头。

“您最后一次见到征一先生是在什么时候?”

“在那个人进书房之前。你想,昨天你们就在这里喝酒了对吧?”虹绪说,“你回房间以后,我就对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人说,今天是两个种类都有的日子,他回我说知道了知道了。

“两个种类都有的日子?” 大出歪了歪头,“这是什么意思?”

“啊,指的是药啦。星期不同,吃的药也不一样,很容易混淆的。尤其是喝了酒的日子,就更容易搞错,所以要提醒他,比如说‘今天是只吃胶囊的日子’、‘明天是只喝药粉的日子’这样。昨天是两个种类都有的日子,也就是说,当天既要吃胶囊也要喝药粉。”

“爸爸他哪里不舒服吗?”真由问道。因为大病一场而厌世的故事线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他毕竟上了年纪,就得吃各种药,比如血压药啦,心脏药啦之类的。”

“他看起来还挺精神的。”真由说着,却想起昨天在书房看到父亲时,感觉他老了很多。

“他当然不能让女儿看到自己虚弱的一面。”

是这样的吗,真由扭了扭头。

虹绪似乎不知道院子里的橡树被雷击中的事情,听到真由说起时,他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是吗。”虹绪低声说道。

“我听说那是一棵充满回忆的树。”

“啊,你连这个也知道吗?”

虹绪的嘴角有些凹下去。真由知道,那不是妈妈笑的表情,而是痛苦的表情。

“他一直都非常珍惜那棵树,最近更是珍视到了有些可怕的程度。我时不时就能看到他在庭院里,对着那棵树喃喃自语。但是,这样啊,那棵树已经不见了啊。”

虹绪自言自语地说着,目光落在膝盖上交叉的双手。

“可以问问关于要先生的事情吗?”大出做好铺垫,接着问道:

“我觉得这次的情况,非常像十二年前要先生去世时的情况,您对此有何看法?”

“怎么看都无所谓吧。”虹绪瞥了一眼真由,“现在光是为了接受现状就已经筋疲力竭了,说实话,根本没精力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虹绪问是否还有其他想问的,于是大出说道:

“如果可以的话,能让我们看看征一先生吃的药吗?”

真由觉得这真是奇怪的请求,虹绪也深有同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但还是说道:“没问题,我去洗手台那拿给你们,稍等一下。”

虹绪说着,站起身来。看着她沉重的动作和弯曲的后背,真由再一次意识到了母亲的衰老。

不久,虹绪就拿着一个白色纸袋回来了。大出道谢后,把纸袋里的东西摆在桌子上。

好几种装着药粉的小纸包,还有一种用铝箔及塑料硬片包装着的半绿半白的胶囊。

“征一先生需要服用的药全都在这里吗?”

虹绪点了点头。

“每种药都所剩无几呢。”

说话的人是小桧山,“好像只够再吃两三天吧?”

正如小桧山所说,各种药的数量都很少。药粉每种只有一两包,胶囊也只剩下一粒。纸袋的表面写着每天要吃的药物和数量,以及服药的时间段。根据这个倒推,再过两三天药就会用完了。

“本来几天前就打算去拿药的,但当时那个人的身体不太舒服。”

原本计划今天去医院拿药的。

“结果昨天发洪水了。那个人还担心道路要是迟迟没修好,药就不够用了。”虹绪说。

所幸,这里没有那种会接过虹绪的话头,补充说“这么一来,他当时实在是杞人忧天了”的那种没心没肺的人。

4-10

正当三人走上二楼时,传来了钢琴的声音。

“呀,这是莫扎特的曲子呢。”小桧山说道,“第十二号钢琴奏鸣曲,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看到真由等人没有反应,小桧山流畅地补充道:

“那个爱因斯坦曾经评价说,这首曲子第一乐章的旋律,‘就像爱丽儿エアリエル从大气中现身了一样’呢。”

“艾利尔?”真由问道,“是什么洗涤剂吗?”

“不是啦。” 小桧山撇了撇嘴,仿佛在嘲笑她的无知。“说到爱丽儿,当然指的是《暴风雨》啦。”

“莎士比亚啊。”大出说,“好像是关于一群乘船的人被卷入风暴中,漂流到了一个岛上的故事吧。”

“对对,很相似的境遇吧。”小桧山说,“爱丽儿是岛上的精灵。她利用漂流过来的人无法看见自己这一优势,把场面搅得一团乱。”

“这样啊。”真由说,“小桧山先生意外地很了解音乐和戏剧呢,好意外。”

“不要连说两遍意外啊!”

“难道说,你其实是从某个人那里听说了这些事,只是在现学现卖?”

“你以为我是谁啊!”小桧山皱起了眉头。

真由走在最前面,打开了音乐室的门。演奏声突然停了下来。真由跟屋里的瞳说,大出想要问些事情,瞳点了点头。

大出坐到音乐室的椅子上,看瞳表情僵硬,便试图缓和她的紧张情绪,说道:“您钢琴弹得很好呢。”

“我一直都很喜欢这首曲子。”瞳一边看着琴键,一边说道,“其实应该弹一些更安静的曲子才对。但我现在没有那种心情。”

“这也难怪。”大出用温柔的口吻说。“您的心情还好吗?”

“很难说是没问题呢。”

真由的食指轻轻按下白键,F音无力地响起。“即使这样,弹钢琴还是能让我稍微冷静一点。”

“能不能让我了解一下情况呢?我会尽快结束。”

瞳点了点头,在绒面椅上端正了坐姿。但她并没有看向大出他们,视线像是指南针的指针一样游离不定。瞳本来就有点社恐,而婚姻的失败更是让她不再信任男性,甚至是有些恐男。所以,每次与异性见面时,她都会比平时更加战战兢兢。真由作为妹妹虽然能够体谅她的处境,但也不禁希望她能够多少改变一点。

像之前对虹绪那样,大出从瞳那里了解到了昨晚到今早的情况。与一直待在房间里的虹绪不同,瞳的行动相当频繁。

“听说您晚上在走廊里遇到了真由小姐,是吗?”

瞳点了点头。“嗯、那个,昨天晚上雷声很大,我一直没法入睡。所以我想着去厨房喝点麦茶。然后,我刚离开房间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妹妹。”说到这里,瞳看了一眼真由,确认道:“那个,小真由当时刚好要去洗手间吧?”

“不是,我是正好从洗手间里出来。”仿佛在鞭策着令人着急的瞳一般,真由厉声说道。

“是、是这样啊。”瞳突然挺直了背。“然后,我们聊了一会儿,我想去厨房喝点东西,就下楼了。那时候,我还遇到了小桧山先生,对吧?”

出乎意料地听到了小桧山的名字,让真由有些惊讶。大出似乎也是如此,他瞪大眼睛看着旁边的人。

“啊,确实确实。”

面对装傻充楞的小桧山,大出苦着脸说,“你这家伙完全没说过这回事吧。”

“出于各种原因忘记了嘛。”小桧山挠了挠金色头顶的下端。“当时想去卫生间来着,但有人正在用二楼的洗手间,所以我就借用了一楼的。”

当然,在这期间去洗手间的人是真由。真由在脑海中整理了一下时间轴,走到走廊的顺序应该依次是我、小桧山先生、姐姐。

“你特地去了一楼?”大出问道,“明明等一下就好了嘛。”

“紧跟着女性进去的话,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小桧山说着,脸上微微泛红。“因为你在房间里,通过简单的排除法就能知道洗手间里要么是瞳小姐要么是真由小姐。”

他是一个会在奇怪的地方上很体贴的人呢,真由有些震惊。

“但是,就算有些微妙的时间间隔,像这样一个接一个地走到走廊里,也未免有些不自然吧?”大出疑惑地歪着头。

“那时正好雷声特别大。大概都是被雷声吵醒了吧。”听到小桧山的话,姐妹俩点了点头。“对吧。不过你睡得像冬眠的熊一样,估计不知道。”

“没办法啊,昨天走山路走得筋疲力尽。” 大出辩解道,“而且还喝了征一先生珍藏的威士忌,所以就熟睡到了早上。”

“啊,那个确实很上头。”小桧山也深有体会。

“对吧,所以昨晚的事,我是一点都不记得了。”

“你真够神经大条的。我昨晚可是一夜没睡。”

“你不是喝威士忌喝到不省人事了嘛。”

“我就睡了大概三十分钟,之后就睡不着了,一整晚都在盯着小灯泡的光亮,直到早上。”

“小桧山先生,你意外地很细腻啊。”

“你以为我是谁呀!我的共情能力可是意外地很强哦。”

“你自己都说‘意外’了!”

仿佛要把离题的讨论拉回正轨一般,大出咳嗽了一下,接着向瞳提问道:

“昨晚您去厨房的时候,水槽里有咖啡滤杯吗?或者三角过滤网里有残留的滤纸或咖啡渣吗?”

“哎?我不太记得了。”瞳用手按住太阳穴,做出寻找记忆的姿势。

“没有哦。”小桧山说,“经过厨房门口的时候,我看到了沥水架,但只看到了倒过来的壶。”

这么一说,瞳的记忆也苏醒了。“是的,我也觉得是没有的。”她表示同意。

“回到二楼的时候,是小桧山先回去的吗?”

瞳和小桧山同时点头。

“瞳小姐从厨房回来的路上,有去其他地方吗?比如洗手间或书房之类的。”

“哪都没去。”

“你在下面呆了大约多久?”

“我一边喝着麦茶,一边发了一会儿呆,所以不太清楚精确的时间,应该是五分钟左右吧。”

“姐姐说的没错。”真由说道,“我在房间里听到了姐姐回来时的脚步声。”

我看了表,所以没有错。她补充道。

“你能听到脚步声吗?”面对百思不得其解的小桧山,真由解释说自己房间门前的地板会嘎吱嘎吱响。

大出很感兴趣地问真由:“那能听到小桧山的脚步声吗?”

“不能。只有我房间前面的地板才会吱吱作响。所以听不到小桧山先生的脚步声。”

相比于真由的房间,大出他们的房间和洗手间要更靠近楼梯,因此两个人无需经过真由的门前,走廊也不会吱吱作响。

大出点头表示明白,转向瞳。

“您回到房间之后就休息了吗?”

瞳摇了摇头,说:“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但雷声很大。可能当时正好是暴风雨离我们最近的时候。感觉自己也睡不着,就去找了小真由,一起在小真由的房间里玩游戏。”

“从回到您的房间再到去真由小姐的房间,中间大约过了多久?”

“大概十到十五分钟左右吧。”真由回答。

“那时听到瞳小姐的脚步声了吗?”

“当然听到了呀。啊,说起声音,感觉姐姐来之前,好像听到了什么音乐。”

真由依次说出听到的歌曲的名字时,小桧山举手说:“啊,那是我。”他解释说,“我喜欢在睡觉前听点音乐,所以回到房间后就放了一会,但雷声和雨声太吵,没法好好听,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就关掉了。真由小姐的房间那边也能听得到吗?真是对不住。”

从浴室出来时,墙的另一面传来的声音也来自于小桧山在屋里看的视频网站。

“那么,关于游戏。”

大出把话题转回瞳到真由房间里的事情。

“啊、好。那个,最开始只是打算玩一会儿就睡的,但因为好久没玩了,结果玩得有点入迷了。” 瞳说道。

“姐姐明明那么菜,却不肯放弃呢。”真由叹了口气,“一直缠着我说什么‘小真由,拜托了,再来最后一局,求求你了’。”

“我、我可没有说过求你这种话啦。”瞳急忙否认,但一旦被大家的目光盯着,她就又马上低下了头。

“游戏玩到了什么时候?”

“我想大概是两点左右吧。”瞳说道,“那、那个时候已经有点累了,就回房间了。”

真由朝大出他们使了个眼色,表示姐姐的话是正确的。

“去了真由小姐的房间之后,你们去了一楼吗?”

“我们各下去了一次。”瞳回答。

“先下去的是我。”真由说,“当时突然很想吃冰淇淋,就从冰箱里拿了一个。大概是一点半左右吧。”

瞳点头表示差不多是那个时候。

“在下面待了多久?”

“下去了之后马上就回来了。大概三分钟左右吧?”

瞳再次点头。

“顺便问一下,吃的是什么冰淇淋?”

“是杯装的冰淇淋。草莓味的。因为沥水架那边有勺子,就拿了一个吃。就是昨天吃餐后甜点时用的那个。”

“您还记得那里放着几把勺子吗?”

“在我拿之前有三把。”

“当时那个架子上有滤杯吗?” “有的。”

“三角过滤网里也有滤纸?” “有的。”

真由说,和早上起床时的情况一样,大出点头,然后转向姐姐提问。

“瞳小姐是什么时候下去的?”

“我是在游戏结束之后,大概刚过两点吧。”

“目的是?”

“收拾小真由用过的勺子和吃剩的冰淇淋。”

然后大出又问了一遍关于勺子、滤杯和滤纸的问题,姐姐的回答与妹妹一致。到回屋为止也大概花了三分钟。

真由说姐姐回来的时候,她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

大出提出想要亲自听听地板嘎吱作响的声音,于是四个人一起走到真由房间前的走廊上,进行实验。

每当小桧山在走廊来回走动时,发出的声音就像是有人在用长满毛刺的弓刮着调音不准的小提琴一样。即使进了真由的房间、关上门,房间里也能清楚地听到那个声音。

“这声音还真不小。”

“对吧。在昨天的雷雨声中都能听到呢。”

“真没想到会听得这么清楚。”

瞳也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在实验中,就真由个人而言最惊讶的是,无论蹑手蹑脚地走路还是用力跺着脚走,室内听到的声音都相差无几。而且无论是一个人走还是两个人、三个人一起走,声音的大小几乎没有差别。

“就像是一个被吹到了极限的气球一样。”大出做了一个比喻,“无论你怎么吹,它都会爆炸,而爆炸的声音几乎是一样大的。”

以前真由常常希望哥哥和姐姐能轻一点走,但她现在才理解了原委。

4-11

实验结束后,问询完毕的瞳回到了音乐室里。

真由问大出接下来要怎么做,大出表示希望看一看哥哥的房间。真由明白他似乎很在意这件事与十二年前的关联。

不过,真由之前在书房的时候也说过,她自己没有直接看到现场,便向两人提议说应该让当时的知情人士陪同。

“不过,也只有妈妈和姐姐两个人而已。”

“最好还是请瞳小姐帮忙吧。”大出说道,“虹绪女士似乎有些心烦意乱。”

真由想起了母亲的样子,赞同道:“确实如此呢。”

“那我去叫她过来,你们俩先进房间吧。哥哥的房间在最里面,走廊尽头那间。”

真由对两人说完后,便走进音乐室找刚刚才分开的姐姐。瞳似乎是说话说累了,没有坐在钢琴椅上,而是坐在一把矮背椅子上,看起来疲惫不堪。告知原委后,瞳一副“还来啊”的态度,真由不得不半拖半拽地和她走到走廊。但,开着门的房间不是走廊深处的要的房间,而是其旁边的房间。

为什么呢。

真由想着,走到打开的门前,“喂,你们两个,不是那边。”她冲房内喊道,“我不是说过哥哥的房间在最里面嘛?”

在昏暗的房间里,大出转过身来看着姐妹俩。“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不小心走到了隔壁房间。”大出朝着门的方向笑了笑,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小桧山坚持说‘是这边是这边’。这家伙就算是二选一都肯定会搞错,就因为他,我们迷路了好几次。”

“喂,你才是走错方向的那个吧。你总是把别人引错。”

就算是二选一也依然选错了的那个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防虫剂和除湿剂的味道。透过窗户正面进来的阳光,让空气中飞舞的灰尘显得闪闪发亮。虽然沦为非当季衣服的衣架与备用床单的暂存点是空房间不可避免的宿命,但在真由看来,它还没有脏乱到能让瞳慌忙说“这、这里很脏,请快点出来”的程度。

按照真由的标准,这个程度的脏乱完全可以接受。真由暗自觉得这比自己在东京的房间还要干净不少。瞳一直都很爱干净,要真由说的话,甚至是到了有些神经质的程度。就连在学生时代,当真由的朋友来家里时,她也会认真地打扫卫生,包括洗手间和玄关。啊,对了,真由脑海中突然浮现起那时的记忆。说起朋友,姐姐从小就不擅长社交,在学生时代也很少带朋友回家。不过当我带朋友回家的时候,她总是急急忙忙地加入进来。那种害羞而开心的表情,连我都有些难为情。

说到学生时代,姐姐一直都不擅长当众说话,每次轮到她学号的那一天, 从早上起她就一直郁郁寡欢。还记得有次学习发表会,全班同学决定一起朗读诗歌,而她因为过于紧张,在体育馆的舞台上发不出声音,读不出自己的那部分。真由觉得那实在是太丢人了,连带着自己也被朋友们调侃了一番。

译者注:在日本,有的老师会根据日期和学生的学号「出席番号」来确定发言的人。最简单的模式就是:「今天是25号,所以学号是25的人来回答这个问题。」

他俩一个接一个的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这次终于进了要的房间。

这是一间约为12叠大的西式房间,里面有一张钢制床,墙角放着一个高书架。墙上没有贴任何海报。家具很少,面积又比姐妹俩的房间和客房大,所以给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

房间还保持着要生前的状态。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房间就朴素到缺乏生活气息,真由曾经觉得这是一个在努力适应人类生活的智能机器人所居住的房间。

应该是有人在定期打扫,家具和地板上没积什么灰。

真由感到有些寒冷,便双手抱住自己的身体。明明都是没人使用的房间,但与刚才进入的房间相比,这里的空气更加冷漠。她感受到了一种废墟般的荒凉和萦绕在深处的潮湿感。

“十二年前的那一天早上,房间的窗户是开着的吗?”

由于是角落的房间,房间的南侧和西侧各有一个窗户。两个窗户上都挂着像深海一样湛蓝的窗帘。

“没、没有。” 瞳有些慌张地回答道,“我记得两个窗户都是锁着的。”

“也就是说。”大出抬起头,目光朝向上方,“那时空调是开着的吗?”

瞳点了点头。

“在这个季节,哥哥会一直开着空调。”

现在虽然不同了,但当时二楼只有这个房间有空调。所以在要不在的时候,真由经常偷偷溜进来,一边享受冷风,一边看着从自己房间带过来的漫画。

大出的目光从空调转向了桌子。要的桌子是那种带有书架的学习桌,书架上摆放着高中的参考书、植物图鉴、野草图鉴,芥川、太宰、川端与三岛的短篇集,还有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

“发现他时,要先生正坐在这把椅子上,对吧?”大出抓住椅背,将椅子拉到自己面前。要使用的椅子与书房里的椅子相同,座面是独立的,可以轱辘轱辘转。

“嗯、嗯。就像是靠在椅背上一样。”

“椅子的朝向是?”

“我想是朝着桌子。”

“您说的夹着遗书的图鉴,是这本吗?”大出指着放在书架上的植物图鉴说道。

“是的。”

“令尊居然能找到遗书呢。”

“因为露出了一个角吧。”

“咖啡杯在哪里?”

“嗯、嗯,大概是在这附近。”瞳指向桌子上的左边,结果手不小心打到了桌角,“呜”地叫了一声。真由看着笨拙的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杯碟和勺子也在吗?”

“嗯、有的。”瞳摸着手说道。

“咖啡还有残留吗?”

“大概还剩下一半。”

“从中检测到了毒物?”

“是、是的。我听说是这样的。”

真由明白,瞳被大出连珠炮似的提问吓到了。她的脸红得发烫,甚至有点出汗。真由估计她应该很久没有这样和父亲以外的男人说过话了。

“要先生是从这附近的山里获取的毒物?”

瞳点了点头。“好像是叫做东莨菪之类的。”

“把它干燥后,磨成粉末,放到咖啡里喝了?”

“我听说是这样。”

“粉末最初是装在什么里面的?”

“好像是用保鲜膜包起来,再用橡皮筋绑住,像晴天娃娃一样。”

“用过的保鲜膜和橡皮筋就扔在这里?”大出指着放在桌子旁边的铝制圆柱垃圾桶。

“是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只是随便这么感觉的。”

大出接着在房间里搜寻了一段时间,之后这也告一段落。他耷拉着头,开始沉思起来。

“那个,差不多可以了吧。”

瞳小心翼翼地说要准备午餐了。大出猛地抬起头,又低下头说道:“啊,十分感谢您。”

尽管在本人看来可能同往常一样,但在真由看来,瞳匆匆忙忙又慌慌张张,因为心乱如麻而更显得手忙脚乱,最后啪嗒啪嗒地离开了房间。

4-12

在只剩下三个人的房间里,小桧山问苦思冥想的大出:“你知道什么了吗?”

“可以说是知道了,也可以说是不知道。如果把真相比作一棵树的话,我已经找到了树干的部分,但相对地,树枝与叶子依然模糊不清。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小桧山不太满意这含糊其辞的回答,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有点不快地说:

“喂喂,现在可不是夸夸其谈的时候吧,你稍微有点危机感啊。真是的,真是的!”他一边抱怨着,一边像一个坏掉的发条玩具车一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真由一边想着,这种催促才会适得其反吧,一边不自觉地把手放进了口袋。

突然,真由感觉到了冰冷的金属触感,早晨的记忆突然苏醒。

“啊,说起来,我今早捡到了这个,你们有人对这个有印象吗?”

真由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只怀表。她本来打算在大家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拿出来问一下的,但发生了太多事情,害得她忘得一干二净。毕竟怀表很小又很轻,即使拿在手上也没什么感觉。

真由拿着怀表的链子,展示给两个人看。银色的圆形像挂钟的钟摆一样摆动着。

“啊,那是我的。”小桧山睁大了眼睛,迅速从真由手中夺过怀表。

“你是在哪里找到它的?”

“它掉在了妈妈房间的门口。”

“也就是说,是在昨晚去洗手间的时候弄掉的。当时怎么没注意到呢?啊,太好了,它还能正常运转。”

小桧山仔细地观察着怀表的正反面和表盘,从他的举止中不难看出他有多么珍惜这块怀表。难道说这是一个超级高档的东西?真由一边这么心想,一边回答道:

“昨天的雷雨声太吵了,所以你才没听到掉下来的声音吧。”

“而且,怀表掉到了走廊边儿那里,几乎是靠在了妈妈房间的门上,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看漏了。”

“靠在门上?” 这句话是一直默默听着他俩对话的大出说的。

“嗯,就像这样。”真由借了小桧山的怀表,把它放在要的桌上,靠在书架的边缘,重现了发现时的情景。

看到这一幕,大出变得严肃起来。“能在虹绪女士的房间门口试一下吗?”他认真地说道。

众人一起移动到了一楼。

他们走到虹绪的房间,真由示范着站在门前,“就是这样。”她演示着。从走廊望去,怀表当时放了在门右侧、靠近合页的那一边。

看到这一幕,小桧山交叉双臂,“啊啊,所以才察觉不到呢。”他嘟哝道,“到了晚上,光线不好,就更看不到了。”

“小桧山,你什么时候去的洗手间?”大出问道。

“和瞳小姐见面的时候就去了,大概十二点左右吧。”

“昨晚有再下到一楼去吗?”

“直到我和你下来之前都没有下过楼。”

“来到这里后,有把那只怀表给别人展示过吗?”

小桧山摇了摇头。“没有,重要的东西可不能随便拿给别人炫耀。”

“明明很重要却弄掉了呢。”真由指出。

“能够不小心把怀表弄掉,也就意味着主人一直将其带在身边,你不觉得这比把它放在柜子或保险箱里更能体现出主人的重视吗。对于把珍惜的实用品和装饰品放进展示柜的做法,我个人持否定态度。”小桧山以异常快速的口吻反驳道。

“说的也是。”

“我想请您帮个忙,真由小姐。”大出说,“我想请您进入房间,确认一下能在多大程度上通过门缝看到走廊一侧的情况。”

感觉我们进入女性的卧室有些不太好,大出解释道。真由觉得大出先生还真是绅士啊,便按照他的要求,打开门、走进卧室,关上门、四肢着地,把脸贴在地板上,从门缝中窥视走廊。扭动身体、变换角度,再起身开门、离开房间。真由向在走廊等着的两个人报告结果:“什么都没看见。”

从下方的门缝里一点也看不到走廊的情况,甚至无法确定是否有人站在阴影中。从室内也完全看不到靠在门前的怀表。

“脚步声之类的呢?”

“脚步声?”

虽说两人曾沿着走廊走来走去,但从屋内是感觉不到的。虽说地板有些嘎吱作响,但无法和真由门前的走廊所发出的声音相提并论。

大出听到真由的回答后,静静地点了点头,说道:“请把大家召集到书房里吧。”

他的脸上洋溢着满足感。



第五章


5-1

书房依然保持着真由她们检查时的状态。垫着毯子、躺在地板上的征一亦是如此。

“你真的解决了?”虹绪难以置信地说。

“我想现在就和大家一起确认一下。”大出以温和的口吻说道,“要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实在难以保证视角是客观的。”

真由注意到瞳正在看着自己,她应该是觉得跟着调查的自己会知道点什么吧。但大出也没有告诉自己详细情况,所以无法回应瞳的眼神交流。

小桧山似乎也是如此,看起来有些紧张。事到如今,真由突然有点好奇这两个人的关系。

“所以,如果在我解释的过程中有什么疑问或感到不对劲的地方,请不要客气,随意插话。我们可以说是在同一艘船上面对着狂风暴雨的船员。只有共同度过这场风暴才有意义。”

确认没有人提出异议后,大出说道:“那我们开始吧。”

“首先,请再次确认一下。征一先生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真由注意到大出身旁的小桧山皱着眉头,一副“喂喂你在说什么啊”的表情。看来他是那种会把想法写在脸上,俗称喜怒形于色的那类人啊。

不过,真由的表情和小桧山大差不差,瞳和虹绪也是如此。

这个人究竟在说什么呢?大出以外的四个人都抱着同样的疑问。

“你的意思是,死因是什么,对吧。当然是因为喝了被下了毒的咖啡啊。”

小桧山的话引得箕轮家三人一齐点头,但是大出没有反应。

“诶?不是吗?”真由说道。

“不是的。”大出缓缓摇头,“因为征一先生昨晚并没有喝咖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躺在地上的征一身上,仿佛那边突然传来了什么巨大的声响一般。

“他、他、他没有喝咖、咖啡?”小桧山结结巴巴地说道,“但、但是,你、你怎么知道的啊?”

“因为从征一先生的嘴里没有闻到咖啡的味道。”大出回答道。

诶诶?虽然很震惊,但真由的直觉告诉她大出所言非虚。今天早上,当真由想要叫醒征一的时候,她嗅到的只有洗发水和威士忌的味道。真由清晰地回忆起,在调查书房的时候,大出曾经把自己的脸靠近了征一,那一定是为了确认咖啡的味道。

“在调查的时候,我们在杯子底部发现了残留的白色粉末。虽然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但考虑到征一先生是黑咖啡派,肯定不会是糖。

另外,和十二年前一样,在书房的垃圾桶里找到了药包。”

说到这,大出从裤兜里拿出了什么东西,张开的手掌上放着刚刚真由也看到过的、已经分成两半的胶囊。

大出在此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周围的反应,仿佛是在等着每个字都被充分理解。经过令人等得心急的沉默后,没有人提出异议,大出再次用力点了点头,合上了手掌,把里面的东西放进了口袋,接着说下去。

“据此,可以肯定咖啡里面有什么东西被溶解了。但是征一先生并没有喝过咖啡的迹象。”

“那么,征一先生是在其他时间点中摄入了毒物吗?这样的话情况就变得复杂了。”小桧山提议道。

“这个可能性确实存在。”大出回应了一下,继续说道,“但是,我在考虑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

“哎,大出先生,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们吧。”真由催促道,“爸爸到底怎么了?”

大出严肃地点了点头,说道:“昨天晚上,我一边和征一先生喝酒,一边从他那里听到了很多事情。我感觉,即使是在要先生去世十二年后的今天,对于征一先生来说,他仍然是心中无法取代的存在。”

没有人否认大出的话。对于家人们来说,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实。

“在征一先生讲述的故事中,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和要先生一起种植橡树的故事。他甚至还用上了肢体语言,非常开心地讲述了那个故事。”

“对于那个人来说,那一定是最美好的回忆吧。”虹绪用那个嘴角有些凹下去的表情说道,“他每次喝醉了都会讲那个故事。”

“好了,说到橡树。”大出说,“那是充满了征一先生和要先生回忆的橡树。那棵橡树就种在能从这里的窗户看到的位置。”

大出转过身,指向桌子后面的窗户。

大家的目光集中在被雨水打湿的窗户上。

“然后,要先生在十二年前的今天凌晨去世了。基于此,昨晚留在书房的征一先生,在要先生去世的时间段,从窗户看着橡树这个推测,并不算牵强吧?”

大出的细致描述让真由能够真切地想象出父亲那面朝窗外,看向庭院中的橡树的身影。即便透过窗玻璃、雨滴和暗夜只能看到橡树的剪影,但依然虔诚如信教者一般,以不容许任何嘲笑或讥讽的姿态,目光炯炯地直视着橡树的,父亲的身影。

“对征一先生来说,那棵橡树是非常特别的存在。也许他把自己已故孩子的身影投射在了那棵树上。真由小姐所提到的、征一先生挂在嘴边的那个词应该是“库帕里索斯Cyparissus”,源自奥维德的《变形记Metamorphoses》。这个年轻人在极度痛苦中化为了树木,征一先生应该是把他和自己的儿子重叠了吧。

对他而言,那棵橡树不仅仅是令人难忘的回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就是已故的儿子本身。”

译者注:4-1部分中,真由提到的珍宝珠糖チュッパチャップス库帕里索斯キュパリッソス日语发音类似,所以她搞错了。
《变形记》是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创作的,以变形为主题的古希腊·罗马神话作品。成书于公元8年左右。

“那个那个!”真由这时举起了手,“我有异议我有异议!看着窗外并不必然代表他在看着橡树吧?”

“为什么呢?”

“为、为什么?因为呢,那棵树昨天被雷……”

说到这里,就像是负责语言功能的开关突然被关掉一样,真由的话突然断开了。

看着这样的真由,大出的嘴角一瞬间僵住了,但他没有等待真由恢复,接着说道:

“昨晚,征一先生看着的那棵橡树不仅仅是一棵普通的树,而是化身为已故的要先生的树。

换言之——

征一先生看着的,是站在窗外的自己的孩子。

而且,征一先生服用的几种药物中,也包括作用于心脏的药物,对吧。”

“正如您所说。” 虹绪仿佛窒息般说道,“那么,难道说?”

“征一先生以旁人无法想象的感情凝视着那棵橡树,那当雷电伴随着闪电与轰鸣一同劈下来,将橡树粉碎时,征一先生又受到了何等的冲击呢?

瞳默不作声,呆立在那里。就像一个明白自己即将败北的棋手一般,等待着大出将自己得出的结论宣之于口。

“征一先生的心脏,无法再次忍受失去孩子的痛苦。”

大出静静地说道。

“在请医生诊断之前虽无法断言,但我认为应该不会有错。

另外补充一下,发现时窗帘是拉上的状态,很可能是征一先生在去世前自己努力拉上的。椅子朝向桌子,也是因为后坐力把椅子转了过去吧。”

5-2

“在那之后。”

被绿色树木环绕包围着的圆形空间中,女人如此说道。已经是第三杯咖啡了。

不知从何处飞来的蝴蝶沿着雷达图一般的轨迹上下摆动着,在圆形空间中飞来飞去。

“之后,道路恢复通行,我们叫来了道路对面的医生,让他给父亲做了检查,结果和大出先生说的一样,父亲的死因是心脏病发作,体内没有检测出毒物。”

男人点了点头。

“虽然是正确答案,但现在回想起来,这个推理就像是走钢丝一样呢。”女人嘲弄般笑道,“毕竟,没有喝下咖啡并不必然能够推导出没有被下毒。”

“真是膝盖中了一箭啊。”男人在椅子上缩成一团。“不过,毕竟事实正如当时说的那样,所以就结果而言还算不错吧。”

“我很宽容嘛,就不追究这种程度的小问题了。毕竟,本格推理部分要从这里才开始呢。”

“是呢。”

“我记得从这里开始,就变成了‘那么准备了信纸和咖啡的人是谁’这个问题。”

“是呢。”

“嗯……是谁来着?”

“我想您是不可能忘记的。”

“诶嘿嘿~”

“不过,就算您真的忘光了,到目前为止的故事中也已经给出了所有线索。”

“也就是说,认真思考一下的话,就能说中大出先生当时指出的对象,是吗?”

“正是如此。”

飞来飞去的蝴蝶似乎想让翅膀稍微休息一下,停在了躺椅上的保温瓶盖子上。它仿佛在向两人夸耀着那镶着黑边的鲜艳黄绿色花纹,丝毫没有飞走的打算。

5-3

书房里鸦雀无声。真由能听到的,也就只有空调吐出冷气的声音而已。连直到昨天为止都还在填补空白的雨声,现在也听不到了。

“但是啊。”

小桧山打破了这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的寂静。

“如果征一先生不是自杀的话,那这咖啡和遗书又是谁摆的呢?”

茫然若失的真由猛地一惊。的确如此。

听到小桧山的疑问,大出微微露出笑容。“这就是接下来我要解释的。”

“那就好。别太让我们着急了啊。”

“我知道啦。”

大出不耐烦似地挥了挥手,继续说道:

“是谁制造了书房的这种状况?在讨论这个问题时,首先让我们整理一下征一先生去世时的情况。

征一先生是坐在椅子上去世的。桌子上有咖啡杯。里面大约还有一半的咖啡,底部残留着粉末。桌子上的书中放着一个装着白色便笺的蓝色信封。

无论怎么想,这都是在模仿要先生去世时的情况。”

大家都点头同意。看到书房的第一眼就能意识到这是在模仿十二年前。

“为什么要这么做?以及为什么信笺上什么都没写?我们暂且把这些为什么放在一边,现在,让我们先把思考的范围聚焦到‘谁能做到这件事’之上。

首先,有两个必须满足的条件:

① 知道十二年前的事情。
② 昨晚在宅邸内。

符合这两个条件的,首先是箕轮家的三名成员。

然后是昨天听真由小姐讲过这件事的我们两个。

当时赶过来的医生啊,警察啊,还有箕轮家的亲戚们,虽然符合条件①,但他们昨天晚上都被洪水困在了对岸,所以在条件②上被排除了。”

“那如果是在河这边的人呢?”虹绪发表了意见:“如果他们从家里的某个人那里听说了当时的事情,也是可以重现的吧。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暴风雨中来到这里,但也有可能是那个人偷偷地把他叫进了宅邸。”

“不可能。”

“为什么?”

“要从这个宅邸出去,必须经过正门。

但是那个门,自从昨天傍晚真由小姐和我们一起来到这之后,就没有再打开的痕迹。”

大出解释了把手角度的问题。“如果有人打开过,那么和真由小姐关上门时的角度肯定有所不同。我多次确认过,除非最后关得特别紧,否则每次的角度都不太一样。偶然出现相同的角度这种可能性实在是不太现实。

此外,房子周围的围栏上装有传感器。昨晚小桧山睡不着,整夜都在看着小灯泡的光,也就是说没有停电,系统一直在正常运行。

因此,河这边的某个人曾经到访宅邸的说法也可以被否定。”

“请您继续吧。”

虹绪说着,大出点了点头。

“总之,符合条件①②的,只有现在在书房里的我们几个人。

那么接下来,要讨论的问题就是,在我们之中,谁能够做到这件事。”

大家的视线游移不定。

“在考虑这个问题时,可以将这个咖啡杯视为出发点。”

是谁泡了这杯咖啡?

说着,大出指了指放在桌上,还剩下一半内容物的咖啡杯。

“遗书呢?”小桧山指向旁边的信封。“不用考虑遗书吗?”

“遗书当然也很重要,但从情况来看,可以认为这两样东西是同一个人准备的。那么只关注其中一样会更容易理解。”

“这样吗?”小桧山耸了耸肩。

“那么。”大出拍了下手,说:“让我们运用一下排除法。

首先把我们两个人排除掉吧。毕竟,如果说话人一直处于被怀疑的状态下,说出的话也就没什么可信度可言了。

听说,真由小姐昨天为我们泡咖啡的时候,木盒里的滤纸已经所剩无几了。”

真由点了点头。

“具体还剩多少张呢?”

“我当时用的是最后一张。”

“那个时候真由小姐没有补充滤纸。但今天早上,真由小姐却看到空盒子已经被装满了。

数了一下木盒里滤纸的数量,一共有四十九张。而替换的滤纸是一包五十张。有一张用过的滤纸被丢在了三角过滤网里,而今早没有泡咖啡,所以数字是对的。

另外,木盒比滤纸稍小一些,放进去时滤纸的边缘会被压扁并留下折痕。但三角区里的滤纸上却没有被折过的痕迹。

也就是说,被用掉的滤纸不是从木盒里,而是直接从替换装的包装袋里拿出来用的。

这样一来,昨晚某人事先把替换滤纸放进了木盒里的可能性就消失了,相应地,“昨晚泡咖啡的人=补充滤纸的人”这一等式成立。

基于此,无法补充滤纸的我们两个人,自然就不是泡咖啡的人选。”

“诶?为什么?”

正听着的真由觉得推导有些跳跃,不由得发出声音:“备用的滤纸就放在橱柜中靠前的位置,不是一下子就能找得到吗?”

虹绪和瞳也表示“的确如此”。

“确实是这样。”连大出也同意了,“但即使找到了,我们也不知道该将其补充到哪里。”

“补充到哪里?那当然是那个木盒里咯。”

“那个木盒原本是装糖果的,外侧没有任何图画、文字或贴纸之类的东西来说明里面装着的东西。

如果盒子里至少有一张滤纸的话,那我们就能知道应该放在那儿,但真由小姐用完最后一张滤纸之后,盒子里空空如也。更何况滤杯、咖啡壶或咖啡豆的罐子也没有和木盒放在一起,所以很难推测盒子的用途。

因此,我们无法把那四十九张滤纸放进木盒里。而泡咖啡的人=补充滤纸的人,所以昨晚泡咖啡的人不是我们。”

全场鸦雀无声。

“接下来是瞳小姐。瞳小姐说她大概在零点的时候下过一楼。”

“是。” 瞳因为话题转到自己身上而有些战战兢兢,“去喝麦茶。”

“那时还遇到了小桧山。”

“是、是的。”

“是、是的”是什么鬼啊,真由在内心咂了咂舌,想着明明她可以更堂堂正正一点的,现在这种态度,就算不是犯人也显得可疑。还是说,她真的是犯人?

“那时,如果瞳小姐去了书房,发现箕轮先生已经去世了,那就没有时间泡咖啡了。

箕轮家晚上不会在保温瓶里留热水,所以要想泡咖啡,不管用煤气还是微波炉,总得把水烧开。即使只烧一杯咖啡分量的水,从时间上来说也很紧迫。而且还得在厨房和小桧山聊天。”

真由点了点头。从在走廊上遇到瞳到她回来,大约过去了五分钟。在书房发现征一→确认死亡→去厨房→泡咖啡→把咖啡带到书房,中间还要和小桧山聊天,这一连串动作很难在五分钟内完成。

“而且,真由小姐房间前的走廊会嘎吱作响,所以瞳小姐不可能回房间了之后又偷偷折返。

然后,直到真由小姐在一点半左右去了厨房,看到泡咖啡的痕迹为止,瞳小姐一直在和真由小姐一起玩马里奥赛车,不可能泡咖啡。”

“而且。”大出把视线从姐姐转向妹妹,“同一时间段,和瞳小姐在一起的真由小姐同样被排除在选项之外。一点半左右,真由小姐下楼的时间也不过三分钟,果然时间不够。”

“从瞳小姐回到自己房间,到拿游戏机去真由小姐房间,大约有十五分钟的时间。那个时候呢?”

听到小桧山的意见,大出摇了摇头。

“不行。那段时间,你在房间里放的歌曲,真由小姐都能按顺序说出标题来。如果当时不在隔壁房间里的话,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啊,确实。”

即使自己被排除在嫌疑人圈之外,真由也无法放下心来。

如果大出的推理是正确的,那么剩下的只有一个人。

“剩下的只有我了呢。”

虹绪用一种达观的声音说道:“我昨晚一直是一个人。”

“是的。”大出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但是,虹绪女士,您也不是泡咖啡的人。”

“啊?为什么?”小桧山脸上露出了“偷鸡不成蚀把米”一般的尴尬表情。

“因为怀表。”

“怀表?”

“对,就是你手上的那个怀表。方便的话,能给大家看看吗?”

小桧山边嘟囔着“轻易展示给别人看可不太符合我的原则呢”,边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只表。

如悬浮在空中的月亮一般的,银色怀表。

“小桧山昨晚在走廊里不小心掉了这只表,”大出说:“今天早上,真由小姐捡到了,对吧?”

“嗯,今天早上我起床时发现的。”

“能告诉我们您是在哪里捡到的吗?”

在大出的催促下,真由解释说是在虹绪房间门前捡到的。“它就像靠在门边一样,掉在那里。”

“这又如何呢?”

瞳歪着头问道。

“小桧山昨晚只去了一楼一次。也就是说,掉下这个怀表的时间是在晚上零点左右,和瞳小姐见面之前。那个时候,虹绪女士已经回到房间了吧。”

“是。我吃了安眠药,那时候应该是睡着了。”

“然后一直到早上都没有离开过房间。”

“虽然不知道你们会不会相信。”

“我相信。”大出说:“因为如果在小桧山弄丢怀表之后,门打开过的话,怀表就不会靠在门上了。”

“应该可以用什么办法解决吧。”

小桧山说着我有异议,提出了反驳。“比如在门缝里垫一张纸,然后把怀表放在上面。在关门的时候看准时机,让纸也随之移动,等门关上后,再把纸单独抽出来,之类的。”

小桧山边说边做手势。确实,真由觉得这样做应该是可行的。虽然在之前的实验中看不到外面,但如果只是一张薄纸的话,似乎是可以塞进去的。

“啊,对了,还可以这么想。”小桧山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拍了下手。“我弄掉怀表的时候,虹绪女士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嗯?”真由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观点感到困惑,“那妈妈能在哪?”

“当然是在书房里啊。”小桧山得意地说:“那个时候征一先生已经去世了。虹绪女士去厨房泡咖啡是在我和瞳小姐回到二楼之后。虽然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发现了掉下来的怀表,但无论如何,她应该知道是有人在她离开房间之后掉的。所以,她觉得可以利用这一点,便在房间里进行了伪装工作。说不定,怀表一开始并没有靠在门上。”

“小桧山先生似乎无论如何都想让我背黑锅呢。”虹绪似乎有些招架不住小桧山连珠炮似的话语。

“啊,不是,我没那个意思。”

“确实不是完全没可能。”

“喂!”

“嗯?不是不是,我指的是你刚才提出的假说。确实,仅凭靠在门上的怀表并不能构成虹绪女士晚上没有离开过房间的证据。”

“对吧?”小桧山有些春风得意。

“但是不行。”

被大出否定了的小桧山又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为什么?”

“因为第二天,虹绪女士起得很早。”

“起得很早?”

“如果按照你的假设,虹绪女士用某种方法把怀表靠在门上,那么就必须得让房间外面的某个人注意到它。如果提前把门打开的话,失去支撑的怀表就会倒下来。”

小桧山抱起胳膊。“嗯,确实,即使口头上解释‘打开门时怀表滚进了房间→如果不是靠在门上的话就不会这样→所以打开门时怀表是靠在门上的’,说服力也不太够。肯定是让别人亲眼看到更好。”

“对吧。所以虹绪女士在等到有人注意到之前,一定会一直待在房间里。”

“但实际上,在门打开之前,真由小姐就注意到并拾起了怀表吧。”

“那扇门没有缝隙,从下面看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过来。地板也不会发出声音,无法从室内判断是否有人捡起了怀表。”

“会不会是因为口渴或者忍不住上厕所,不得已出去了呢。说不定回到房间之后,就按照我刚才说的方法又把时钟放回了原位。”

“不行。

如果是这样的话,虹绪女士应该会慢慢、小心地打开门,以避免引起他人注意。

但根据真由小姐的说法,虹绪女士开门的风压甚至将她的头发拉向屋内。”

“确实是这样。”真由表示同意。

“总之,如果虹绪女士知道门前有怀表,那她今天早上的行动无疑极不自然。也就是说,采取了上述行动的虹绪女士并不知道怀表的存在。

所以,自从你把怀表掉在地上后,虹绪女士就没有离开过房间,当然也不可能在半夜泡咖啡。”

“唔,唔唔。”

看着支支吾吾的小桧山,虹绪说着“看起来,我的怀疑好像解开了”,松了一口气。

“那么,也就是说——”在安静的书房中,真由的声音像木琴般清晰,“泡咖啡的人是——”

如果既不是大出也不是小桧山,不是姐妹俩也不是虹绪的话。

“对。剩下的只有一个人。”

大出这样说着,缓缓地看向那边。众人的视线也跟着转向同一个方向。

“泡咖啡的人,就是征一先生。

我不知道征一先生为什么要再现十二年前的情景。也许是为了让自己置身于与儿子相同的境地,体会他的心情,也许他每年的这一天都会做同样的事情。

我能想到一些相对可信的假设,也能想到一些异想天开的奇说,但既然无法询问本人,那就无法知道正确答案。

不管怎样,基于其他所有人都不可能做得到这一点,那再现现场的人只能是征一先生。

另外,虽然得调查之后才能确定,但我觉得应该不会从咖啡中检测出毒物。毕竟,如果只是为了再现的话,并不需要使用真正的毒物。

书房垃圾桶里的和掉在地板上的胶囊,就是征一先生所服用的药物。他应该是移用了药物再现的现场吧。”

5-4

“到这里为止,就是去年大出先生在全家人面前讲述的全部内容了。”

女人的视线停留在保温瓶盖上的蝴蝶身上,它轻轻地飞舞起来,仿佛将自己交给了风。女人的目光追随着它的动作,却不知何时失去了它的踪影。

“咖啡里面的粉末,到底是什么?”

被问到的女人回过神来。

“正如大出先生所推理的那样哦。是父亲服用的胶囊里的内容物。”

“这样啊。”

“归根结底。”女人叹息着,摇晃着杯子,在杯中制造了一个漩涡,“明明是只要调查一下就能解决的事情,我们还在那煞有介事地讨论自杀还是他杀。虽然对当事人来说至关重要,但若是站在局外人的角度上观察,实在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是咖啡杯中的暴风雨一样。”

葛叶的藤蔓柔软地伸展到靠近桌子的地方,叶子和茎上长着黄绿色的绒毛。女人用手扫去那些随风飘来又黏在她身上的绒毛后,说道:

“但是,刚才的推理有哪里有错吗?就算又听了一遍,我也想不到其他解释呢。”

男人没有立即回答,保持着沉默。

“说起来,和我们说完这些事之后,大出先生依然是一副难以释怀的表情呢。难道说,所谓的‘有点在意’,是指那个部分吗?”

男人点了点头,“对。”

5-5

大出的推理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有空调发出的低沉的嗡嗡声传入了小桧山的耳中。为了不让躺在那里的征一受损,室内的空气被设定在最低温度,但他事到如今才感受到了阵阵凉意。小桧山用手臂摩擦着借来的运动服,猛地意识到这件衣服的主人已经不在世上了。

过了一会儿,虹绪喃喃自语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妈妈,你还好吗?”

瞳关心地靠近她,真由则在离她们稍有些距离的地方无所适从地站着。

虹绪无力地点了点头,倚靠在瞳的身上。“虽然那个人已经去世的事实没有改变,但知道他不是自杀,多少有些得救了的感觉。”

小桧山看着她们的对话,想到了“人并不取决于怎样活,而取决于怎样死”这样一个说法。即使知道他不会回来了,但果然,对于被留下来的人而言,自己断绝生命和卷入天灾(这么说对吗)所带来的心境是不同的。长时间相伴左右的人自杀,无异于否定了和自己在一起的每一天。

“那个人最后看着的是那棵与要一起种下的橡树啊,有点不甘心呢。”虹绪嘴角凹了下去,说道:“结果,直到最后,对于那个人来说还是要最重要呢。”

“不是这样的。”瞳在一旁用力摇头,“和妈妈一起,爸爸肯定也是很幸福的。”

“是这样吗?”

“是的,绝对!”

小桧山突然想,要是自己死了,大出又会作何感想呢?他们相处了这么久,果然还是会心乱如麻吧?如果真的那样,一方面有点希望大出能干净利落地忘掉自己、找到一个新的搭档,一方面又希望他无论何时都能记得自己。意识到这两种矛盾情绪的小桧山不由得苦笑于自己的多愁善感。虽然不希望他随身带着装有自己照片的吊坠,但要是大出能带着让他回忆起自己的,像遗物一样的东西就好了。

“我们先休息一下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说累了,大出表情僵硬地提议道。然后,他看向真由,问道:“真由小姐,十分不好意思,可以请您帮我泡杯咖啡吗?”

“诶,我吗?”

突然被点到名字的真由有些措手不及,身体抖了一下。

“昨天真由小姐泡的咖啡实在是太好喝了,实在是希望能够再品尝一次。”

真由瞥了一眼姐姐和妈妈,点了点头,说了句“明白了”,便离开了书房。

大出注视了一会儿真由关上的门,然后看向剩下的众人,说道:

“那么,我们继续吧。”

“诶?”瞳惊讶地看着大出,身旁的虹绪也抬起了低着的头。

“这是咋回事啊?”

小桧山一边说,一边想着自己从刚刚开始就光在打断大出。虽说脑力劳动本来就是大出负责的领域,这样的展开也是无可奈何,但总觉得自己变成了呆呆傻傻的气氛组,或者说捣年糕的时候,在臼的旁边弯腰加水的那个角色。虽说那也是份像样的工作啦。

“征一先生的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正是如此。”

“那你打算说什么?”小桧山说到这,突然灵光一现,不自觉地飞速靠近大出的耳边,低声说道:“难道你要在这个时间点拜托她们,让我们在叫医生和警察之前离开吗?你得把握好时机啊。大家现在还在努力消化刚刚的事情呢。”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呢。”大出用手推开小桧山,然后对着母女二人说:“我要说的,不是征一先生的事情,而是要先生的事情。”

箕轮要。

大出刚提到这个名字,房间里的气氛似乎便为之一变。那个素未谋面的他是否变成了看不见的精灵之类的,出现在书房里呢?小桧山不禁在房间里四处张望。

在过去了十二年的今天,这个屋子里是否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呢?其实,小桧山并不是第一次感受到某种气息的存在。从昨天听真由讲述那段往事开始,不,甚至在听到它之前,他就时常感觉到一种看不见的气息存在。

“十二年前的今天,箕轮要先生自杀了。关于当时的情况,我从真由小姐和瞳小姐那里得知了以下信息:

要先生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以坐在椅子上的状态去世的。

书架上的植物图鉴中夹着一个信封,里面放着一枚只写有“遗书”和要先生签名的一张信笺。

桌子上还有一杯剩下一半的咖啡。咖啡碟上放着一把勺子。

从咖啡以及要先生的体内检测出了毒物。

毒物是要先生自己从附近的山上采集有毒植物、将其晒干、研磨后制成的粉末。

垃圾桶里发现了包着粉末的保鲜膜。到此为止,有什么地方与事实不符吗?”

“没有,没有不符合的地方。”

瞳回答道,虹绪也用沉默表示同意。

“有什么让你在意的吗?”小桧山催促道。

“我之前说,这次的事情是在模仿十二年前。”大出说道,“但实际上,却并非完全相同。”

小桧山顿了一下,回答道:“肯定是这样啊。” 肯定是这样。

“那么具体来说,哪里不太一样呢?”

“嗯、首先,现场不同。十二年前是在二楼要先生的房间里,而这次是这间书房。” “嗯。”

“还有,喝咖啡的杯子也不同吧。咖啡豆也不一样。” “还有呢?”

“信笺是白纸,对吧。”瞳小声地说,“哥哥那次,信纸上面写着字,哪怕只有五个字。”

“确实这是个显著的差异,但我并没有太关注这件事。”大出说。“说不定他本来是打算写的,但还没来得及写,雷便击中了橡树。”

“是、是这样吗?”瞳有些沮丧地说。小桧山觉得这个人似乎总是战战兢兢的。

“搞不懂啊,你在意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啊?”

“是药的形状。”大出说。

“形状?”小桧山重复道。

“十二年前,要先生吃的药是粉末状的,对吧?”

大出问道,虹绪和瞳对视了一下,几乎同时点了点头。

“这是刚才提到的,在书房的垃圾桶里找到的东西。”大出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了破碎的胶囊。其中一半是白色的,另一半是绿色的。

“在垃圾桶里没有找到其他药包之类的东西。也就是说,昨晚,征一先生大概率把这个胶囊的内容物溶解到了咖啡中。”

“那又如何?”小桧山说,“按照你的假设,征一先生只是移用了自己平时喝的药。那么,昨晚吃的药恰巧是胶囊形状的,仅此而已吧。”

“但是昨天是吃两种药的日子。征一先生本来要服用的药中,一种确实是胶囊,但另一种是粉末。如果要再现当时的情况,选择哪一种是显而易见的。”

“说的也是,但可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啊。也许粉末的那种药在咖啡里溶解了之后就喝不下去了。而且,就算是找到了药包,并不必然意味着把它溶解了。说不定溶解的是别的东西呢。”

小桧山连珠炮般地说着,大出也附和道:“的确如此。

但是,问题不在于这杯咖啡中实际溶解了什么。”

“哈?”小桧山皱起了眉头,大出的目光就像电风扇的摇头功能一样,慢慢地、甚至让人有些心急地,转向坐在沙发上靠在一起的母女二人。

“问题在于,为什么刚才我展示胶囊时,虹绪女士和瞳小姐都没有指出这一点。”

小桧山以比大出更快的速度看向二人。

这么一说,小桧山也觉得有些不自然。更何况大出在展示胶囊之前,特意强调说如果有什么在意的地方,不要客气直接指出就好。

“但是,药的形状和十二年前不同又能怎样呢?”小桧山有些困惑于大出要如何展开话题。

“你被这个问题绊住的原因在于,你搞错了前提。”大出认真地说道,“我说过了吧,错误的前提会导向错误的结论。

换言之,十二年前,要先生所喝的毒药本来就是装在胶囊里的。”

“哈?”

小桧山回答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但他没有为此感到尴尬的功夫。

“但是,按照真由小姐的说法,难道不是要先生把自己制作的毒药放在保鲜膜里,用橡皮筋扎起来保管的吗?就像《低俗小说Pulp Fiction》里的情节一样。”

译者注低俗小说是由昆汀·塔伦蒂诺执导,于1994年上映的美国黑色幽默犯罪片。

“那是错的。”大出说道,“也就是说,真由小姐搞错了。”

“搞、搞错了?”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啊,小桧山莫名有些忐忑不安。

“真由小姐所说的故事中,有一个我有点在意的部分。”大出说道,“她说要先生去世前一天打算熬夜。”

但为什么真由小姐会知道他打算熬夜呢?”

“可能是因为她看到哥哥晚上在泡咖啡吧。”

“但要先生是对咖啡因不敏感的体质。喝咖啡=熬夜这一点不成立。实际上,据说他经常在睡觉前喝咖啡。”

“那就是他亲口跟真由说,自己打算晚点睡。”

“没错,只能这么想。”

那在这基础上思考一下。大出催促着小桧山。

“那时还是小学生的真由小姐,听到哥哥说自己今天打算熬夜。可能是因为打算学习,也可能是因为想看书架上的小说。

听到要先生这么说后,如果真由小姐为了帮助哥哥保持清醒而做了点什么呢?”

小桧山顿了一下,说道“做什么呢?” 做什么呢?

大出的表情像石膏像一般僵硬,接着说道:

“比如说,真由小姐她误以为哥哥桌子里的胶囊是某种提神物,出于天真无邪的善意,为了不让哥哥睡着,将其悄悄地混入了咖啡里?”

“等一下。”

小桧山打断了他,声音中透露出难以掩饰的狼狈。

“这个想法也太天马行空了吧。”

“确实是有些跳跃。但如果这样想,应该就能理解了吧:

我们不知道真由小姐发现毒物的经过。但是她说自己小时候常常在家里玩寻宝游戏。

如果出于孩童那纯粹且无边无际的好奇心,她翻找了哥哥的桌子,偶然发现了哥哥自制的胶囊的话?

然后效仿角色扮演游戏的主人公,悄悄把胶囊拿走的话?

如果她想要让哥哥喝下那个东西,为了不被察觉,她肯定会把胶囊打开,只倒进里面的粉末。”

“但、但是,遗书呢?遗书怎么解释?”小桧山像一只焦躁的啮齿类动物一样质问着大出,“遗书的笔迹,毫无疑问是要先生的。所以才会被认定为自杀吧?”

“啊,所以说他确实有自杀的意愿。”

“那——”

大出以一个“但是”打断了正要说话的小桧山。

“他没打算在那天实行。”

逐渐理解一切的小桧山像被突然泼了一盆冷水一般,高涨的情绪也变得冷静下来。

“时期。” 小桧山终于发出了声音,那声音像是被粗糙的砂纸擦过一样粗糙,“时期,提前了。因为真由小姐的错。”

大出点了点头。

“那么,为什么遗书的正文和白纸差不多,为什么遗书被夹在书架上的植物图鉴这种难以发现的地方,也就得到了解释。”

小桧山恍然大悟。“这样啊,因为那时还没来得及写正文。”

“辞世之诗大多是在死亡之前,而非临死之际写下的。”大出说道,“但我一直对此抱有疑问。事先写下的那些话语,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表达临终时的心境呢?”

小桧山沉吟道,“如同玫瑰的蓓蕾吗。”

大出对着沉默的母女俩说道:

“你们一直在袒护着真由小姐呢。”

他的声音中既包含了体贴他人的温暖,也不乏理性的冷静。

“想必征一先生也知道吧。

所以他没有使用药粉,而是正确的胶囊。毕竟他本来也没打算让别人看到吧。”

“前一天。”

虹绪突然开口道。

“真由在厨房跟我说:‘哥哥说今天要熬夜学习哦’,我说‘明明白天学更好’,她笑眯眯地解释道哥哥晚上的时候更能集中注意力,我就说‘这样啊,得帮哥哥加油才行呢’。”

虹绪费力地接着说道:

“然后,她消失了一会,然后又回到了厨房。平时她都会直接回房间,但那天她却一直等到要他洗完澡。我当时觉得她好像有点坐立不安,但并没有多想。

但是第二天,警方说在要的书桌里找到了毒物,又给我看了装有胶囊的玻璃瓶。那一瞬间,昨天真由的行动在我的脑海中全部连接起来了。”

“瞳小姐也知道吗?”

突然被小桧山问道的瞳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是的。” 本来就经常低下的脸,现在更是几乎完全朝下。表情也因为刘海的遮挡而几乎看不见。“因为我碰巧也在场。”

“你们全家人一起曲解了事实啊。”小桧山喃喃自语,“为了真由小姐。”

“那孩子当时还太小。”虹绪低下了头,“如果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肯定会承受不住。”

错误的前提会导向错误的结论。大出挂在嘴边的这句话,在小桧山的脑海中回响。

最初听到的信息是错误的,受到先入之见的干扰,感觉大脑仍然拒绝接受听到的事实。如果一个虔诚信徒突然被告知说,自己自出生起就坚信的神其实是假的,大概也会是这个反应吧。

小桧山无法判断这一家人的决定是否正确,但他无法责怪她们。说到底,又怎么能责备她们呢?虽然只不过是相识不过一天的关系,但所知道的事实依然让他如此动摇。

小桧山无法她俩,只能通过排除法将目光投向大出。小桧山视线中的大出紧闭双唇,面容严峻。


真由双手拿着托盘,不方便开门,就在书房门前向屋内喊了一声。旋即,大出开门迎接她:

“谢谢您。哦呀,这是红茶吗?”

“嗯。感觉没有喝咖啡的心情,我想大家也都有同感吧。”

走进书房时,真由察觉到众人看着自己的表情中透出些许不对劲。她一边想着发生什么事了吗,一边把装有茶具的托盘放到了桌子上。

5-6

“呼——”

“辛苦了~”

“总算是摆脱了眼前的危机吧?”

“算是渡过了最难关吧。”

“当时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情况呢。”

“只要去做,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有志者事竟成,无志者事事空,世间万物皆如此。”

“真是句好诗啊,简直想把它当作辞世之诗呢。”

“剩下的,就只有能否安全离开这个村庄了。”

“终于有一种看到终点线的感觉了呢。不过,我们还得在这个村子里待到什么时候啊。”

“雨也停了好一阵子了。新闻上说道路上的水也开始退了,道路不久就会恢复通行吧。”

“希望能尽快修好啊。要赶在大灰狼们察觉到我们在这里之前。”

“又没有犯什么能让他们察觉到我们所在的错误。”

“确实是这样。不过,就算我们突破了这里,村子外面又会如何呢?说不定会有矢仓派来的密密麻麻的追捕者们。”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操心啊。放心吧,这家人说会开车送我们。只要在后座上蜷着,就算大灰狼们两眼放光也找不到我们。”

“能让我们搭车可真是太幸运了。”

“嗯,毕竟我们也算出了力,没有相应的回报怎么行呢。那接下来——”

“嗯?你站起来是要去哪?”

“出去稍微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你老实点啊!外地人在农村可是很显眼的。更何况你还被矢仓家门口的摄像头拍到了!”

“我有分寸的,放心吧。就在附近稍微溜达一下。”

5-7

雨停了。

真由不想待在家里,便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外面。云朵映照在庭院的积水中。感觉相比晴天,阴云密布的天空更能漂亮地映照于积水之中。地面泥泞不堪,但在具备防水功能的靴子面前则不足为惧。

打开大门,走出院子。光站着也没什么意思,所以真由不知不觉地沿着家门前的道路走了下去。水滴浮在长及路肩的草叶上。真由不着边际地想着,那些水滴是会在叶子上干掉呢,还是会从叶尖滴落、渗到地面里呢。从地面到河流,从河流到海洋,从海洋到天空,然后变成雨滴落回地面。真由突然想起了以前看到的水务局还是什么机构的海报。如漩涡一般周而复始的循环。真由突然想起了看到那个海报时所感受到的那种束手无策的无力感。那种无论去了哪里都注定要回到原点,无论如何挣扎都无路可逃的感觉。

真由一边注意着不要摔倒,一边走下山坡。抬起头时,她惊觉自己走得比想象中还要远。不知不觉间,真由已经来到了涡间家之前。

“哎呀,这不是小真由嘛!”

涡间正站在停在家门口的车附近,他看到真由后,眨了眨眼,“怎么啦?”

涡间似乎正在往车上装载行李,他一只手拿着钓竿,另一只手抱着一个鲷鱼木雕摆件。真由觉得他看起来越来越像七福神了。

“雨也停了,我就想去看看河流的情况。”真由随口说道。

“这可是个死亡Flag啊。”涡间笑道,把钓竿和鲷鱼摆件塞进车后备箱,用双手拍了拍灰,接着说道:“话说回来,雨下得真够大啊,而且雷声也很可怕。老姐的姑娘们都吓得睡不着,昨晚通宵看了《小鬼当家》。”

自己也不得不陪着她们一起,搞得有些睡眠不足啊。涡间嘟囔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真由心想,说不定昨晚侄女们缠着他说什么“舅舅你也一起看嘛”之类的。

“小真由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却碰上了这种倒霉事。不过,换个角度想,说不定也能借此机会和家人多相处相处呢。”

真由有点抵触和家里有关的事,便“诶嘿嘿”地笑着岔开了话题。

“啊、对了,谢谢涡间先生您送的点心,很好吃呢。”

“啊,那个啊。不好意思啊,送的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没这回事!大家都吃得很开心呢。”

“哪个口味更好吃呀?两个侄女都说覆盆子味的更好吃,但我是开心果派呢。”

“咦,还有覆盆子口味吗?”

“嗯?包装的颜色不是不一样嘛?”涡间有点惊讶,“是不是被小瞳她们吃光啦?”

这时,涡间家的门开了,显露出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孩子的身姿。在真由看来,她大概是十几岁的后半段,短裙下的腿又细又长。真由意识到,她应该是一起过来的两个侄女中的一个人。可能因为通宵看电影的缘故,她的脸上带着困倦的表情。女孩子注意到真由后,微微点头打了个招呼,便又回到了屋里,可能是忘了什么东西吧。

“你们准备回去了?”真由一边看着缓缓合上的门,一边问道。

“嗯,差不多了。”

“道路已经恢复通行了吗?”

“还没有,但是看起来进展还不错。”涡间说,“刚才我开车下去问了工作人员,他们说今天傍晚的时候,车辆应该能够通过了。”

“是吗?”真由松了口气。“太好了,没拖得太久。”

“就是啊。”

“话说回来,你还跟别人说些有的没的,明明涡间先生你自己也去看了河流的情况。”真是死亡Flag啊,真由无奈道。

正说着话,山坡上方传来了脚步声。真由朝那边望去,看到大出正以下坡时特有的小步幅慢跑过来。

真由向挥手的大出露出了笑脸。“大出先生,怎么了?”

“我想稍微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没想到走着走着还能在这里遇到真由小姐。感受到了命运的存在呢。”

“还命运呢,明明是因为这是单行道。”

“也就是说我们注定会在这里相遇,对吧?”

大出注意到了涡间,边说着“啊,您正和别人说话啊”,边惊讶地停下脚步。似乎是因为被车挡住了,他在走下来之前都看不见涡间的身影。

“这位是?” 涡间问真由,“难道是小真由的良人?”

涡间一向喜欢把一切都和恋爱联系在一起。“良人いい人”这个词也已经有些过时了呢,真由想着,否认道:“不是不是,大出先生是昨天来我家的客人。”

“诶—— 那昨天肯定很热闹吧。”

涡间并不知道从昨晚到今天箕轮家发生了怎样的暴风雨,他悠哉悠哉地说完后,亲切地朝大出打了个招呼:“您好啊。真是不容易啊,还被困在了这里。您是昨天早些时候来这的吗?”

“不是。” 真由回答道,“大出先生是和我一起来的。”

“一起?但是,小真由昨天经过我这的时候还是独自一人吧。”

“我们是在那之后遇到的。”

涡间听了真由的话,眨了眨眼睛。他肯定想不到大出他们是从路边的山上飞出来的吧。

他们聊了一会儿天,涡间说着“代我向小瞳问个好哦”,便回了家。

“对了,小桧山先生呢?”

涡间走后,真由问道。

“那家伙正在房间里做着回程的准备呢。”大出说。

“明明还不知道道路什么时候才能恢复通行呢。”

“毕竟他是个急性子嘛。”

在书房喝完红茶后,两人请求说,希望能在报警前先行告辞。既然已经知道他们和征一的死亡无关,一家人便同意了这个请求。一旦道路恢复通行,瞳就会开车送他们到喜常镇。

“真由小姐在散步吗?”

“只是闲着没事溜达溜达而已。”

听到真由的回答,大出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说道:“真不错呢,溜达溜达。机会难得,我们两人一起溜达溜达怎么样?”

真由没有拒绝他的理由。

他们避开随处可见的水坑,并排走着。浑浊而湍急的水流在路边滚动着。

大出边走边说:“因为昨天是从山上出来的,所以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角度的风景呢。”

“是吗,确实呢。但是这个景色没什么特别的吧。”

真由如此评价着眼前的风景。虽然台风已过,但在云层的遮蔽下依然不见蓝天。受到雨水的影响,本来就只有田地和山丘的光景更是显得黯淡无光。

“玩剪刀石头布的坡道就是这个吗?”

“对对。现在看来其实还是挺陡的呢。虽然当时还是小不点,但哥哥真的很努力呢。”

“说起要先生,刚才有件事忘了问你。”

“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说完开场白后,大出继续说道:“十二年前,要先生去世前的那个夜晚,真由小姐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要先生是在什么时候吗?”

可能是因为经常回忆起那时候的事情,真由即答道:“最后一次见到哥哥,是在他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哥哥他马上就回自己屋了,所以不太记得我们当时说了什么。”

大出稍微顿了一下,点了点头道,“是这样啊。”

两人继续沿着山路向下走。

真由本来期待着他们的对话会更活跃一点,但大出似乎有点心事,不怎么开口。也许他是那种两个人独处时会沉默寡言的类型,真由想,这样的一面也不错呢。

虽然也不是在作比较,但要与他相反,和真由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反而会更加健谈。不过,虹绪或瞳和他聊天的时候,得到的总是沉闷无言的印象。或许他只是对真由才这样。回想起来,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要通常都显得很安静。

可能只是单纯因为他特别关心年纪最小的真由,才对真由微微敞开些许心扉吧。意识到这一点的真由绝没有为此而感到不舒服。

这时,真由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假设。

也许,哥哥其实有好好地留下了一条信息,只是自己没有注意到而已。

如果是这样的话,真由继续推测着。

那肯定不会是像遗书那样大家都能看到的东西,而是只有自己能注意到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应该会在哪里呢?

“我们差不多该往回走了吧?”

大出说着,真由突然抬起头来。她一直默默地走着,不知不觉间已经差不多走完了坡道,稍远处陆续出现一些房屋。远远看去,暴雨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真由松了一口气。

“再往前走的话,就有点太远了呢。”

“啊、嗯,确实呢。”

听到真由这么说了后,大出转过身,开始原路返回。但走了几步,他便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仍站在原地不动的真由,微微歪了歪头。

“真由小姐?”

“对不起啊。”真由双手合十,眨着眼睛说道,“大出先生先回去吧。我有个地方想去。”

5-8

下坡后走了一会,真由拐进了一条蜿蜒的小路,踏入了山上步道的入口中。

地面泥泞不堪,木制的阶梯也因吸收了水分而变得柔软。为了避免滑倒,她将注意力集中到穿着靴子的脚下,尽量保持前倾的姿势,小心翼翼地爬上楼梯。

似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人来过这里,树枝和茂密的叶子从连接木桩的铁链之中伸了过来。她试图用手拂去它们,却只搞得水珠从摇摇晃晃的叶子中震荡下来。她赶紧松开手,转身避开它。

走到一半,真由停下脚步,摇了摇沿着道路铺设的铁链抖掉水珠,然后跨到了步行道之外。明明当时自己要费好大劲才能翻过去,现在却是轻而易举。铁链的这端几乎看不到地面,而是被真由所不知道的花草、苔藓和断裂的树枝所覆盖。刚下过雨,地面泥泞不堪,没走一步都能感受到地面上水的触感。虽然在树根的支撑下不至于陷进去,但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因失去平衡而摔倒。

什么东西从树根下穿过的声音传了过来。真由定睛一看,发现了一条细小的蛇正在地上匍匐前进。真由吓了一跳,慌忙后退,又不小心被湿漉漉的树根所绊倒,左脚滑了一下。她赶忙抱住了旁边的树干,虽然勉强没摔倒,但手掌却有些擦伤。

在这个四周和上方都被树木覆盖的空间中,即使在白天也显得晦暗无光。是谁和自己说过,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会随着季节变化而呈现出微妙的差异来着?是哥哥。春天的声音轻快而飘忽不定,秋天则细碎而匆忙。而夏天的叶声则层次分明而又有几分哀愁。

不管多么小心,都不可避免地会踢到一些路上草和枝条,走着走着,身上的衣物还因被水濡湿而变得沉重。不仅溅满了泥点,衣服内侧也因汗水而很不舒服。可事到如今,真由也束手无策,只能等回去后再换个衣服。她心中充满了懊悔,早知道就回去把瞳那土里土气的衣服借来穿了,这样无论弄得多脏都不心疼。鞋子也是,如果不是穿这双靴子而是穿更适合走路的鞋子就好了。她试图挥去缠在袖子上的蜘蛛网,结果反而把它蹭到了手腕上。她急忙把蜘蛛网甩开,手腕却不小心撞上枝条,被滴下的水滴弄湿了衣服。

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抵达的地方依然保留着当时的面貌。可能因为自己的步伐变大了,感觉所花的时间比之前要少得多。就像小学的单杠在现在看来也显得很低一样。

自从哥哥去世后,这还是真由第一次来到这里。差不多时隔十二年了。这里不错吧。就像森林中的精灵在低语一样,哥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是我的秘密基地,不要告诉妈妈和瞳哦。约好啦!两个人拉钩时的感触于小指上苏醒。记忆中哥哥的手指和真由一样细,但与真由不同,他的指节要更为坚硬。

在这个圆形的空间里,杂草茂密地生长着。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真由都疑惑于要为什么会被这样一个晦暗而潮湿的地方所吸引。即使现在再来看,这个地方依然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真由踩着杂草,靠近长满苔藓的石祠堂。靠近一看,感觉它比以前小了。真由本以为是受风吹雨打的影响,但又觉得应该只是因为自己长大了。

真由蹲下来,往祠堂里面看去。一只似乎在其中躲雨的蝉迅猛地飞了出来。被那尖锐的翅膀声吓到的真由不禁尖叫一声,又骂了几句。

她一边小心着有其他东西飞出来,一边慢慢将脸靠近祠堂,仔细检查里面。

但,什么都没有找到。

“果然啊。”

真由的独语被树叶的沙沙声所掩盖。

真由其实也知道应该不会有什么。即使有,也不太可能保存到十二年后的今天。但真由不能不检查一下,有点类似于捡到了路边的彩票,虽然觉得不可能中奖,但还是会去确认一下的那种心态。

真由又仔细调查了一下,但除了把手弄得更脏之外一无所获。

深感徒劳无功的真由站起身来,刚刚抓住树干时被擦伤的手掌隐隐作痛。

祠堂的另一边,生长着叶片形状像手掌一样的树。

“啊,是枫树!”

真由指着那棵树说道。不是现在的真由,而是还是小学生的真由。

因为叶子的声音很轻快,所以应该是在春天。

“答错了~”

身旁的要缓缓地摇了摇头。要的声音很纤细,如果不仔细听的话,就会被周围的声音所遮掩住。

“这是山红叶。”

我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真由思考着,立刻就想起来了。“枫树和山红叶是一回事!”我说过这样的话。

然后要说着“不一样哦”,脸上充满了向小孩子传授知识时所特有的优越感,把区分方法教给了我。

“虽然有很多不同之处,但最容易区分的就是叶子的形状。山红叶叶片的切口要比枫树更为深入。”

这样啊,所以这不是枫树而是山红叶。枫树和山红叶的叶子形状不同,也就是……

……说?

真由这时感受到的喧嚣,是周围树叶摇动空气的震动,还是在她的心里响起的声音?

嗯?

说起来,为什么爸爸用的是胶囊呢?

胶囊?

“真由小姐!”

被叫到的名字的真由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大出站在树干与树干之间,看着他的脸,真由直觉般地意识到刚才浮现在脑海中的怀疑是正确的,以及,大出也已经知道了那件事。

5-9

“您在做什么啊,怎么走到这么深的森林里来了,很危险的啊!快,我们一起回去吧!”

大出踏入这个圆形空间,不断靠近真由。

他伸出右手,一点一点地接近,就像是向一只被困在树上的小猫说着不要害怕一样。

思及此,真由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就像是在寒冬中被泼了冷水一般哆嗦着。诶呀呀,我这是怎么了?真由有些迷惑。

“真由小姐,请冷静下来。”

大出以温和的口吻说道。真由并不觉得自己处于内心震动或是情绪亢奋的状态,但旁观者眼中的自己应该是这样吧。

她想着如果有镜子的话就可以自己检查一下了,但是就算照镜子了解自己的情况,也无法抑制这种无意识且不受控的颤抖。这不像是“今天眼皮有点沉,得更认真地贴双眼皮胶呢”那样可以轻松解决的问题。

“真由小姐,那边很危险!”

大出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强硬。

叶片突然触碰到真由的脖子,她这才注意到自己正不断往后退。怪不得明明大出正在接近自己,但两人的距离却没有缩短。

从大出的态度中,真由猜测他眼中的自己应该处于一种相当糟糕的状态。大出全身散发出一种,像是正竭尽全力地安抚失去理智的动物的,那种驯兽师一样的气质。

真由并没有想要逃到别处。只是,在脑海中如漩涡般的混乱得以平静之前,想要一个人呆着而已。半个小时就行,拜托给我时间时间时间!

请让我一个人静一下。

明明现在光是和别人对视就已经让我万分痛苦了。

然而,大出却一直凝视着真由的脸。

真由无法再忍受那样的目光,她转过脸去,背对着大出,逃向森林深处。

“等等!”声音从背后传来。

“别追过来!”真由喊道。

她踉踉跄跄地试图逃离那个声音,快步地深入到了森林之中。脚底传来靴子踩在小树枝和草上的触感,潮湿的泥土与植被传来的气味几乎让她窒息。路上的枝条和藤蔓时而轻拂皮肤,时而令她感到一阵刺痛。

真由踩到了湿滑的树根,脚滑了一下,所幸勉强稳住了身体,没有摔倒。背后不断传来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或许这不过是被刚刚经过的她所颤动的树叶的声音,但她禁受不住与他人对视的痛苦,无法回头确认。只要一会就好,不要管我就好,明明只要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就行,为什么连这样简单的愿望都无法实现呢。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视野也逐渐缩窄。

正当真由跑到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之时,突然间,原本一团棕色的视野豁然开朗。

下一瞬间,真由迈出的左脚踏空了。就像小时候在小学楼梯的平台上,决心跳下去的那时候一样,全身都被一种无依无靠的漂浮感所包围。

真由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了“咻”的鸣响。

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零点几秒的静寂无声,身体开始下坠。

就在那一瞬间——

“真由小姐!“

他是什么时候追上来的呢?大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与此同时,真由的右手腕被用力地握住了。

5-10

“所以,说到底,大出先生在意的是什么事情呢?”女人问道。

“在意的是——” 男人回答道,“是要先生什么时候喝下了毒药这一点。”

“哥哥吗?”

“是的。据说,真由小姐是趁要先生洗澡的时候,从二楼把毒物带到了厨房。”

“是的呢。”

“而且,通常会马上回到自己房间的真由小姐,那天却一直在笑眯眯地等着要先生洗完澡。”

“嗯。”

“这样一来,就会有这样的假设。真由小姐不是把毒物放进了咖啡,而是放进了他经常在洗澡后喝下的橙汁里。”

面对男人那似乎是想对一对答案的目光,女人勉强地点头说道:“是的呢。导致哥哥死亡的毒药确实是放在橙汁里。但那又如何呢?”

“那这就奇怪了。”男人夸张地摆出了展开双手的姿势,仿佛在说难道你没注意到吗。

“为什么征一先生要把自己的药溶解在咖啡里呢?

如果书房的状况是征一先生造成的话,姑且不论是药粉还是胶囊,把它溶解到咖啡里这件事情本身就很奇怪。毕竟曾经被下毒的不是咖啡,而是橙汁。”

“那是因为我们家没有橙汁呢。哥哥去世之后,我们家连一次橙汁都没有买过。”

“或许确实如此呢。”

“对吧。” 听到对方爽快地同意,反而有些扫兴的女人回答道。

“但是。”

很快,第二支箭便飞了过来。

“溶解的是自己正在服用的药,这一点也很奇怪吧。”

女人露出厌烦的表情:“又轮到药了?”

“征一先生去世那天,他服用的药只剩下两三天的量。对吧?”

女人点了点头:“本来要去医院的那天,爸爸身体不太舒服,所以没去成。”

“是的。而且那天下着大雨,道路被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通行,换句话说,当时是不知何时才能买到药的状态。那他会用如此珍贵的药物吗?如果只是想溶解点什么的话,明明可以使用洗手间里家里人共用的维生素剂吧。”

“他应该是打算之后喝下去吧。”

“只喝黑咖啡的他,为什么要特意把胶囊的内容物溶解到咖啡里喝呢?”

“唔。”

“总之,如果那天放在书房里的咖啡杯是征一先生准备的,那实在是有太多的不自然之处了。”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承认道:“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奇怪呢。

但是啊,小桧山先生不也说过吗,‘人的行为并不总能有合乎理性的解释’。就算有一些不太理解的地方,也只能接受现实说‘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呢’,不是吗?

更何况,说那天晚上能泡咖啡的,除了爸爸之外再无他人的,不正是大出先生嘛!”

说到这里,女人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好像明白了!虽然泡咖啡的人是爸爸,但是后来有其他人下了药,是这个意思吧?”

“不是。那是不可能的。”

“诶——” 意见被立即否定的女人不满地鼓起了脸颊,“为什么啊?”

“如果你注意一下放在杯子旁边的勺子,就能明白了。” 男人说道。

“征一先生是黑咖啡派,根本就不需要使用勺子。换句话说,如果有人想在征一先生冲泡的咖啡里溶解药物,那他就必须重新准备一把勺子。

那个勺子和前一天晚上我们吃白桃冰淇淋时用的勺子一致。

当真由小姐一点半左右下楼时,沥水架上的勺子只剩下三把。但是我们之中有四个人吃了冰淇淋。

只将四把勺子中的一把放回柜子里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所以可以确定放在咖啡旁边的那个勺子就是剩下的那一把。”

女人点了点头,“有道理。”

“基于这个事实,我们来看看谁有可能把那个勺子放在书房的杯子旁。

再用排除法来分析一次吧。

首先,那天晚上没有离开房间的虹绪女士不可能做得到。怀表是在冲咖啡之前滚到了门口。在没有咖啡的情况下,她不可能只拿着勺子去书房。

这一点也适用于在零点左右下楼的瞳小姐。瞳小姐两点左右的时候也下楼过,但那时勺子已经少了一把。这一点与真由小姐的证言一致,不存在疑点。

剩下的三个人中,我们可以根据同一个理由可以排除所有人。

即:我们三人不会选择把那个勺子放在咖啡杯的旁边。

我们只在晚餐后吃白桃冰淇淋时用过那个勺子。换言之,在我们的认知中,那个勺子不过是用来吃甜点的勺子罢了。

更何况,如果把那个勺子放在杯子旁边的话,会显得有点太大了。

如果是我们三个人的话,肯定会选择前一天,您给我们泡咖啡时所附上的小勺子。

那个小勺子放在餐具柜中一个显眼的位置上,不太可能找不到。

虽然真由小姐是家里人,但那把勺子是半年前买的。但一年只回一次家的她不可能知道征一先生很喜欢这把勺子,无论什么时候都会用它。

“所——以——说——啦!”

女人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啰嗦了这么多,结果不还是一样,泡咖啡的人以及把药溶解到咖啡里的人,除了爸爸之外再无他人嘛!”

“不是这样的。”

“哈啊?”女人眨了眨眼睛,“但是,那就没有其他可能了啊。不懂你在说什么。”

看着女人困惑的样子,男人以平静的口吻说道:

“那时候提到的选项,一共有几个人呢?”

“爸爸和妈妈,还有我们姐妹。”女人一边数着,一边弯着手指,“还有大出先生和小桧山先生,总共六个人吧。”

她的手变成了只有小指竖起来,仿佛拉钩一般的姿势。

“但是,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其他能够泡咖啡的人。”

“除了我们之外?但不是说那天晚上,没有人从外面进来过嘛。难道那里也错了?”

“不,那是对的。”

“那难道是哥哥的幽灵?”

“是有血有肉实际存在的人哦。虽然从我们看不见其身姿这一点来说,倒也可以说是幽灵。不,果然还是称之为精灵更加合适呢。”

“别管措辞了!”

女人抱怨道,男人说着“失礼了”,然后乖乖地低下头,说出了真相。

那天晚上在那座宅子里除我们六个人之外还有其他人。也就是从山那边的矢仓家偷走宝石后逃过来的,小偷二人组。”

5-11

“也就是说,那时的推理从前提开始就是错误的,所以结论也变得扭曲、不稳定,也不够规整。

错误的前提会导向错误的结论。

即使中间的过程都是正确的。

说起小偷的藏身之处,那只可能是在二楼,要先生房间的旁边。

一楼没有空房间,其他的房间有你们姐妹和我们。二楼有音乐室和要先生的房间,但前者随时可能有人进去,而后者也不能保证家人不会心血来潮地到访,所以应该会避开这两个地方。”

“等下等下等下,你先停一下。”

仿佛是为了防止对话变成男人自己的独角戏一般,女人急忙插嘴:

“你一口气说了一连串,我都没顾得上插嘴。但是那太不合理了。说起来,第二天我们大家进到那个房间的时候,那里明明没有人啊。”

“那时候,那群家伙已经逃离了宅邸。”

“但是,就算退一百,不、退一亿步说,假定那个晚上真的有小偷藏身于那个房间,但那些人为什么要下到厨房,在别人家里悠闲地泡咖啡呢?茶歇时间コーヒーブレイク吗?怎么可能。”

“因为把小偷们藏起来的那个人是这样要求的。”男人说,“不用说,小偷们有合作者。否则,就无法解释藏起来的小偷们为什么会悠闲地泡咖啡。虽然只是猜测,但那群家伙一开始应该也没有打算长时间停留。但是村庄被洪水困住,情况发生了变化。”

“不过,那些小偷们为什么一直在藏着?那个合作者为什么也对其他人保持沉默呢,不奇怪吗?”

“小偷们藏起来是因为不想被我们发现。而合作者保持沉默是因为被小偷们拜托了。”

“嗯——”

“那么,如果是小偷们泡的咖啡,那就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

即,是谁拜托小偷们的呢?

登场人物虽然增加了,但能做到这件事的依然只有刚才提到的六个人。顺便说一下,选项不会再增加了,请放心。”

“完全不明白啊。到底是谁呢?”

“和上次一样,到此为止所有的线索都已经给出了。”

“也就是说,如果认真思考的话,就能猜中你指的是谁,对吧?”

“就是这个意思。”

“嗯——”

男人说到这里,仿佛是为了给女人留下思考时间一般,喝了一口咖啡,稍作停顿。

然后,

“那么。”

他开始说道。

“和上次一样,我们来用排除法吧。

首先不是征一先生。因落雷而惊惧而死是无法预料的。您刚才确认过,咖啡里的东西不是毒药,而是他服用的药物。因此,与要先生的情况不同,征一先生没有自杀意愿这一点是非常明确的。因此,他没法通过遗嘱等形式在生前拜托别人。

接下来是虹绪女士,因为她整晚都没有离开房间,所以果然不是她。”

“是吗?”

女人用食指点了点下巴说道。

“如果小偷先发现了在书房里去世的爸爸,然后去问了妈妈的意见呢?说不定在怀表滚动的时候,小偷和妈妈正一起在书房或者房间里。妈妈注意到怀表后,认为可以利用它来制造不在场证明,所以在关上门之后,让小偷把它放在了那里。”

“即使是那种情况,那第二天早上虹绪女士肯定会更加谨慎地把门打开。”

“唔。”

“所以虹绪女士也被排除了。

接下来是我们,也就是大出和小桧山两人,但我们无法指示小偷补充滤纸,所以也不对。

除了勺子之外,如果要给小偷提供详细的指示,那必须得是熟悉房屋布局和要先生去世时的情况的人才行。毕竟,如果不了解“原著”的话,就没法进行“改编”。

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如果我们意识到了正与小偷居于同一屋檐下,我们绝无可能放跑那两个人。

所以剩下的只有两个人。

瞳小姐和真由小姐。

拜托小偷的,一定是你们姐妹两人中的一个。”

女人看起来有些紧张。

“但是,请放心,不可能是真由小姐。”

“诶?为什么?”

“真由小姐有两次察觉到征一先生死亡的时机。

一是刚过了零点,但回房的瞳小姐还没去真由小姐房间的那十五分钟,或者是午夜一点半左右,去拿冰淇淋的时候。

首先在前者那个时间点,真由小姐能够按顺序说出隔壁房间里播放的音乐的曲目。只有一直待在房间里的人才能做到。

如果是小偷先发现了征一先生,然后去真由小姐的房间咨询她的情况呢?不行呢。那样的话,肯定不会把一切都交给小偷,而是自己也会下楼。那样就会错过曲目。

所以剩下的只有后者,即去拿冰淇淋的那个时间点,但时间不够。

在三分钟之内,要完成发现征一先生已经去世,并立即请求小偷的帮助并说服小偷,给出咖啡的冲泡方法等细节指示,肯定是不可能的。”

“啊,是吗?”

“所以,剩下的只有一个人。

在小偷们所藏身的空房间的对面房间居住的,来往方便的人。

没错,就是瞳小姐。”

5-12

“我们暂且不考虑动机,而是先还原一下瞳小姐那天晚上的行动吧。

首先,她深夜离开房间,在走廊里遇到了真由小姐。据说那时你们简单交谈了几句。”

“是这样的。”

“然后她下到一楼,在厨房里喝了麦茶。”

“我记得,在那时遇到了小桧山先生呢。因为二楼的洗手间被占用,所以他下到了一楼。”

男人点了点头。“瞳小姐说当时只去了厨房,那其实是谎言。她应该是去了书房吧。虽然不知道是先去的厨房还是先去的书房,但这个无关紧要。

推测一下理由,可能是因为她在自己房间里的时候,意识到橡树被雷击中了。那天晚上的雷电非常吓人。所以她可能想通过书房的窗户看看情况。”

女人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说着“继续”催促着他。

男人点了点头。

“进入书房后,瞳小姐发现了已经去世的征一先生,并从现场的情况判断出死亡的诱因是雷。如果她当时立即叫醒家人的话就好了,但瞳小姐没有这样做。为什么呢?

因为她想借机再现要先生那时的情况。

瞳小姐立即开始行动。

要做的事情并不多。将信纸放在信封里,再夹在书中间。冲泡咖啡并溶解粉末。

用文字来描述的话,就是这些。

但是有一个问题。

没错,就是时间。

时间,时间,时间。

我们所面临的许多问题都发端于时间。

我们总是被时间的囚笼所束缚。

根据箕轮家的家规,晚上保温瓶里不装热水,因此要想泡咖啡就不得不花点时间。尽量减少烧水的量,在加热过程中同时准备遗书之类的话,应该不至于耗费太久,但不巧的是,瞳小姐去书房的途中,在走廊里遇到了妹妹。

二楼真由小姐房间前的走廊会发出声音,所以很容易知道什么时候有人经过。

第二天,当父亲的尸体被发现时,瞳小姐不希望被指认说‘对了,姐姐昨晚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回来,似乎正好能够准备好咖啡。’”

女人默默地听着男人的话。

“其实,本来伪装工作的时间并不需要这么紧迫。毕竟那个晚上发生了很多次雷击。即使后来查明征一先生的死因与此有关,也很难确定是哪一次雷击导致的。

那么,只需要提供‘当我下楼的时候,已经有泡咖啡的痕迹了’这一证言即可。凭借这一点,就可以构建出征一先生自己泡好咖啡后,因为落雷导致的冲击离世这一情节。一点都不麻烦。

那么现在有一个问题。

不是problem,而是question哦。

为什么她没有自己做,而是要给自己提高难度,去拜托小偷们呢?

“因为在厨房的时候,遇到了小桧山先生吧。”女人说道,“小桧山先生说不定注意到了水槽里什么都没有。”

“对。所以才不得不做一些额外的功夫。”

“说真的,小桧山先生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呢。”

女人苦笑着说道。

“还把怀表掉在了妈妈房间前面。真的、真的是个净给人添麻烦的家伙。”

“请委婉一点。”男人苦笑着,接着说道:

“总之,瞳小姐必须要重新考虑一个计划。而这时被选中的,就是藏身于二楼空房间里的小偷们。瞳小姐决定利用一下这两个人。幸运的是,其他人并不知道那些家伙的存在。

只有她能看见那些家伙的身影

就像莎士比亚的戏剧中出现的精灵一样。”

“小偷们会老实听从吗?”

“那些家伙也不想引起骚动吧。如果被拜托了的话,我想小偷们是没有拒绝权的。”

“说不定她当时就知道那两个人是小偷了呢。如果威胁说不帮忙的话就告诉别人你们藏在这里,小偷们想必是不得不听从吧?”

听了女人的假设,男人说着“原来如此”,露出了被摆了一道的表情。

“那么瞳小姐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比方说,偷偷听到了妹妹和她朋友的电话。”

女人将双手放在耳朵旁边。

我们委托人的妻子矢仓具里子小姐是真由小姐的同窗吧。”男人说道,“但是真由小姐有对瞳小姐说过这些事吗?”

女人将手从耳朵旁边移到头上,绷紧指尖,轻轻地拍打着。男人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啊——是玩偶吗。放在了要先生作为礼物送给真由小姐的,那只兔子玩偶的内部。”

偷听可是恶趣味哦,男人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回到那个晚上的事情。

瞳小姐先回到了二楼,经过那段吱吱作响的走廊,进到了空房间里。在那里说服了小偷们,并说明了流程。

咖啡杯和杯碟可能是在回二楼之前就准备好了,因为那一部分不太容易口头说明。滤纸应该也是在那时补充好的吧。

小偷们是趁瞳小姐前往真由小姐房间的时候下到一楼的。真由小姐房间前的走廊虽然会嘎吱作响,但无法据此判断人数。

哪怕是很多人同时走过走廊,也只会发出单人份的嘎吱声。

然后在小偷们泡咖啡的时候,瞳小姐通过和妹妹打游戏来制造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就是这样的安排。

和妹妹打游戏也有可能是为了防止她心血来潮下到一楼。虹绪女士告诉过瞳小姐,自己晚上要喝安眠药助眠,所以不用担心那边会出问题。”

“没有考虑到你们两个下楼的可能性吗?”

“二楼有洗手间和洗脸池。作为客人,我们下楼的可能性很低。”

“小桧山先生不就下去了嘛。”

“那只是个例外啦。”男人说道。

女人用手指弹了一下附近的草叶,“真是个能添麻烦的人啊。”

男人的脸上浮现出苦笑,接着说:

“布置好现场后,小偷们的行动有着很多种可能,其中概率最大的模式是,先在音乐室待机,利用真由小姐下到一楼,离开房间的时机回到空房间。

一点半左右的时候,真由小姐下楼到厨房,正好是个绝佳的时间点。

然后翌日清晨,小偷们离开了宅邸。

大概是瞳小姐一大早就通过电话什么的,拜托邻居涡间先生帮忙藏匿小偷们吧。有一定距离的邻居涡间先生。人很好的涡间先生。不会拒绝女孩子的请求的涡间先生。

如果瞳小姐和他说亲戚的孩子必须得赶紧往回走,或诸如此类的话,涡间先生想必会答应吧。”

5-13

“啊,看那个邮筒!是令人怀念的圆筒型!没想到还存在着呢!”

“你给我乖乖弯下身子。要是再被别人看见怎么办?”

“真是个招人烦的家伙!”

“招人烦的家伙说不定有两个呢。我都告诉你要小心了,结果还是在刚踏出家门一步的时候就被人看到了。你是打算成为熊孩子角色吗?”

“好啰嗦啊!只被那家的妹妹看到了而已。穿的衣服和被监控拍到的不一样,那个时候还戴着帽子和口罩。不会被发现的。”

“希望如此。哈——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得全神贯注到最后一刻。”

“这不也挺好的吗,与枯燥无缘。”

“和你每次都是这样,我已经半放弃了。但即便如此,这次也算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的惊险经历了。差不多能排前六吧。”

“你是多指症啊?”

“从山上出来,被那个开着车的孩子捡起来的时候,我还觉得很幸运。没想到路被淹了,而且还和大灰狼们住在同一屋檐下。”

“那群家伙为什么会来到那个村子里呢?难道是沿着我们留在山上的痕迹追踪过来的?”

“说不定他们也迷路了。”

“虽然我不觉得每个人都和我们一样傻,但从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存在这一点来看,确实也不太聪明。”

“不过,确实很难被察觉到。”

“所幸那个房子足够大。”

“现在想来,那孩子一开始因为不想麻烦父母,而让我们偷偷进了家门这一点也算是相当幸运呢。”

“毕竟那个时候双方都没觉得会久留于此。”

“但是,大灰狼们来了之后,你慌慌张张地跟那孩子扯的谎实在是太烂了。”

“什么‘分手的恋人追了过来,要是被发现了的话,不知道对方会做什么。’”

“实在是太扯了。”

“但是,那个孩子确实有好好地掩护好我们。”

“不,她看我们的目光其实充满了怀疑哦。不过,至少她应该明白了我们有些难言之隐。”

“真的,那孩子就是我们的女神。”

“但是,那个女神居然会在半夜把我们叫醒,拜托我们给已故的父亲泡咖啡,真是惊到了。”

“还跟我们说,如果拒绝的话,她就冲进大灰狼们的房间里,我们也只能乖乖听命。”

“被那些家伙发现了也就罢了,如果连矢仓都知道了我们的藏身之处,被困在村子里插翅难飞的我们就完蛋了。”

“但是那孩子是怎么知道我们是偷了宝石逃过来的呢?难道是你说的?”

“我当然不会说。大概是在和大灰狼们交谈的时候提到了吧?”

“也许吧。”

“话说,那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谁知道呢。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头脑里经过了怎样的漩涡。”

“从外面看来好像风平浪静,但对于当事人来说,却是一场暴风雨。”

“也就是说,我们这次被卷入了那场暴风雨之中。”

“真受不了啊。不过,多亏了那孩子,我们才能像这样搭上便车。还是得感谢她呢。”

“但是,以自由为诱饵被利用,感觉像是那个戏剧中的爱丽儿一样呢。”

“确实。啊、对了,说到爱丽儿,你知道莫扎特的第十二号钢琴奏鸣曲吗?”

“嘘,安静点。他回来了。”

真是对不住呀,让你们久等了。侄女们闹着要喝果汁,我劝也劝不住。

“没关系的——”

“完全没事。我们两个正聊着我们小时候是不是也有这么可爱的时候呢。”

大侄女今年都上六年级了,还是任性得让人头疼。对了,我也买了你俩的份,如果愿意的话就喝吧。橙汁可以吗?

“哎呀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光是能让我们搭便车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没关系,既然你们是小瞳的朋友,就不用和我客气啦。话说,马上就要到喜常站了,你们打算怎么办,要在那里下车吗?还是说方向一致的话,我再多载你们一段?

“哇,谢谢您,那样的话真是太感谢了!”

“拜托您了~”

好嘞,就这么定啦。

快,你们也上车吧。太好啦,两位姐姐说还能再陪你们一会呢!

5-14

“然后?” 女人问向男人。

“什么然后?” 男人反问女人。

“我还没有听到关键的部分呢。箕轮瞳为了再现哥哥去世时的情况,甚至不惜拜托小偷帮忙的那个理由。无论你列举出怎样的推理,在听到这个理由之前我都不太能接受呢。”

“不可能准确地猜中动机。” 男人淡淡地说,“因为一旦将内心的感受用言语表达出来,就会远离其本质。就像一旦将悲伤宣之于口,其他微妙的情感就会溢出来一样。”

女人哼了一声说:“花言巧语说得好听,但总之就是你不知道,对吧?”

“被发现了吗?” 男人苦笑道,“不过我想请教一下,您认为是为什么呢?”

女人露出吃惊的表情说:“问我?这有点太狡猾了吧?”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比如说,这样如何?” 便低下了头,又再次抬起脸,

“我只是想稍微排解下郁闷而已。” 她用不自信的表情和紧张的口气说。

“小真由能够如此悠哉悠哉地生活,不都是拜我们这些家人所赐吗?因为我们保持着缄默,没让她看到不舒服的现实,所以她才能够不受罪恶感的折磨,才可以无忧无虑地、开开心心地歌颂每一天。

可是,那孩子却看不起我们全家人。

对于我,她也是一副瞧不起的态度。那孩子一直、一直在心里轻视着我。蔑视着我。嘲笑着我。我是不修边幅的姐姐。土里土气的姐姐。死气沉沉的姐姐。连婚姻都失败了的、悲惨的姐姐。‘明明那么努力,但最后还是落得这般境地呢’,‘姐姐可尽量别给我添麻烦,就这样一边照顾着逐渐年迈的父母,一边自己慢慢年老色衰吧,这才适合姐姐你呢’。

那孩子模仿我的样子,你也见过吧。就像甜腻腻的甜甜圈上的糖粉一样,她的模仿也厚厚地裹着对我的夸张与嘲笑。一直以来,那孩子就是这样把我当成了笑柄。

啊—— 真是令人火大。

明明我什么都做得比她好。

明明她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我才想让她知道。

她身处多么幸福的环境。

非得绕这么大弯子而不明说的理由?因为直接说了的话,我不就成恶人了嘛。我不想成为恶人呢。

顺带一提,就算当时家里有橙汁,应该也会把胶囊的内容物下到咖啡里。要不然就太露骨了,没意思嘛。

我希望那孩子能够自己意识到。就算她没意识到也无所谓。毕竟,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她能察觉到。

即便如此,啊—— 为什么当时做出了那样的事情呢?”

她低下头。再次抬起头时,表情和态度都恢复了原样。

“这样。嗯,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诶嘿嘿~ 面对着嘴角上扬的女人,

“您真是个有才华的人呢。” 男人感慨地说道,“那个笑容,和令妹一模一样。”

“是吗?”

女人再一次展示了箕轮真由那多少有些不合年龄的,像小女孩一样的天真笑脸,同时也自然夹杂着她模仿姐姐时那讽刺画一般的诙谐。

笑容像涟漪一样从脸上消失后,女人歪着头问道: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男人点了点头。“可以了,非常感谢您。”

“那就好。”

女人说着,耸了耸肩。

在这个圆形空间中,树叶、鸟儿、昆虫各自鸣响着。整个空间就像是一个小型音乐厅。女人的目光落在停留于歪歪扭扭的橡树枝头的一只红颈鸟儿上。咕——咕咕咕,正当女人有意无意地听着那鸟儿发出的,像球体在喉咙中滚过的声音时,男人冷不防地说道:

“啊,对了。”

正放松警惕的女人有些反应迟钝:“诶、什么?怎么了?”

“我忘了问您一个重要的问题。十三年前装着要先生遗书的那个信封里还放着什么?”

5-15

“当时听到故事的时候,就应该察觉到不对劲的。为什么遗书会被放在信封里呢?内容完整的信也就罢了,但在还没怎么写内容的情况下,写好之后再放进信封里才更自然吧。如果事先折起来的话,信纸上就会留有折痕,后面写起来就不方便了。”

“这种事情因人而异吧。”

“确实如此,但和征一先生的情况一样,要先生那时的第一发现人也是瞳小姐。

那么,自然会有这样的疑问:瞳小姐在发现要先生已经去世时,有没有立刻告诉家人呢?

毕竟这次是这样的情况。”

“所以,怀疑我在哥哥那次也暗中动了手脚也是很合理的,对吧?”

“说到底,其实完全没有可以支撑这一点的确凿证据,也完全称不上是推理,只是突发奇想罢了。正因如此我才想问一下您。如果被否定了也没关系。不管怎样,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您一个人。”

“可以选择保持沉默么?”

“当然。那也是一个选项。”

女人踌躇了一会,但似乎很快就释然了,一脸轻松地说道:

“现在想来,不应该把类似于遗书一样的东西留在《尤利西斯》里。

那时候光想着要尽可能地复现,但如果无法模仿笔迹的话,干脆什么都不留下来反而更好。没头没尾地放进一张白纸,反而不小心暗示了哥哥那时另一张纸的存在。”

“也就是说,果然——”

“对。”女人点了点头,“那个信封里,除了哥哥的信确实还有其他东西。”

“里面有什么?”

男人做出一副平静的表情,但他的身体稍微向女人那里倾斜着。

“信封里装着的是信。”女人回答道,“但不是哥哥写的。那封信的开头是《遗书》,结尾有签名。当然,按照信件的规矩,里面也没有空白的第二页。

所以那是另外一封信。

是箕轮瞳写给箕轮要的信。”

“瞳小姐写给令兄的?”

男人一直保持的扑克脸表情在那一瞬间崩塌了。他非常想知道信里写了什么。看来他是那种会把情绪写在脸上,俗称喜怒形于色的那类人啊,女人这样想。

于是女人以一种只有掌握了话语权的人才能做到的,连旁观者都感到焦躁不安的,带着某种嗜虐意味的姿态,坐在躺椅上,慢慢地、慢慢地展开双手,嗯——地伸了个懒腰。这个姿势保持了快二十秒,等她充分伸展好身体之后,便“唰”地放下手,放松地、慢悠悠地、悠哉悠哉地扫视四周,然后缓缓开口道:

“说起来,这里可真是个好地方啊。虽然过来的时候有点累,但地面平坦,氛围安静,也不会有人打搅。如果森林里的精灵们要开舞会的话,应该也会选在这里吧?”

男人皱起眉头,“您在说什么呢?”

“这里是哥哥的秘密基地,对家人和朋友都保密,只告诉了真由。但是,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哥哥到底是打算和妹妹两个人做些什么呢?”

男人稍稍停顿后,重复了一遍,“您在说什么呢?”

“你见过哥哥送给妹妹的那只兔子玩偶吗?”

男人判断出如果不接着附和她、顺着她的话题继续的话,女人是不会继续说的,便点头道:“确认走廊的嘎吱声的时候,看到它放在了枕边。”

“那只兔子玩偶,一看就是男孩子想着,女孩子的话肯定会喜欢这种东西吧,选出来的粉色大兔兔。那个一看就很适合藏点东西的玩偶肚子里,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就塞进了机械的呢?”

男人的表情伴随着女人的话语而变得僵硬。女人看着他,想起了以前在理科课上看到的,矿物质经过漫长的岁月而凝结的快进影像。

“哥哥自制的毒胶囊,那里面的东莨菪,如果摄入过量无疑会致死,但如果调整好剂量,便会引起记忆障碍。

而且你知道吗?东莨菪只在春天长叶子。在夏天来临之前,东莨菪除根部之外的部分都会全部散落。哥哥是把叶子碾成了粉末,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胶囊的呢?他从那么早开始就在考虑自杀了吗?可能吧,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他是准备用胶囊来做什么呢?”

对着完全僵住的男人,女人以一种漠然的态度说道:“一旦意识到了,作为姐姐,我就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不是‘为了守护妹妹’这种高尚的理由哦,完全错误。

只是因为如果自己的哥哥和妹妹变成了那样,感觉会很恶心。

所以,我警告了哥哥。

我有点抵触面对面地说这件事,所以就写了信。

以防万一,我还在文字和信纸的颜色上花了些心思,这样就算妹妹她看到了也读不懂。

结果,哥哥好像被吓坏了。虽然我本来就觉得他情绪不太稳定,但也没他会钻牛角尖钻到写遗书的地步。

好奇心害死猫,焦虑则杀死人。

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否是真心寻死。

总之,信封里装着的东西,就是那封信。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哥哥会把那封信和未完成的遗书放在一起,但所幸我在爸爸找到遗书前就发现了它,而且一旦发现了,就不能将其置之不理。毕竟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好。比如说珍贵的独生子,对尽管没有血缘关系,但当时还是小学生的妹妹,抱有春天般的兴趣。”

男人动了一下身体,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的声音也像是经历了数千年的石化一样僵硬。仿佛是在扫去堆积的尘土一般,他清了清喉咙,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但似乎又改变了主意,轻轻地摇了摇头。

“真由小姐,是色觉异常吧?”他似乎是换了一个话题。

“嗯?你注意到了吗?”女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是的,先天性的、无法分辨红色和绿色的那个类型。之前的父亲也是这样,但我没有遗传到这个。”

“你们家里只有真由小姐一个人这样?”

“是。所以她才比我们更讨厌这个被绿色包围的村子吧。”

“我们那天穿的雨衣,在她看来也是一样的颜色吗?”

“啊,那种花哨的红色和绿色?的确,她应该区分不出来吧?之前在哪里看到过,这两种颜色看起来都是棕色。”

“可能被认为是情侣装吧,有点尴尬。”

“我觉得她不会这样想的。”女人苦笑着说道,“不过,那孩子看到的世界和我们的确有些不同。”

姑且不论哪个世界更美丽。

女人带着讽刺的口吻结束了话题,将不锈钢杯子送到嘴边,又想起杯中已经没有咖啡了,便将其放回桌子上。

男人问道:“还要再来一杯吗?”女人回答说已经可以了。

“多谢款待。咖啡很好喝哦。”

“很高兴能听到您这么夸我。不过,还是无法媲美您去年给我泡的咖啡啊。”

“刚才似乎也隐约暗示过,你注意到了啊,那杯咖啡是我泡的。”

“嗯。真由小姐她好像对泡咖啡一窍不通呢。”

“那孩子从不干这种活。” 女人以箕轮真由喝黑咖啡时会显露的苦涩表情解释道。

“不过,她给我们泡的红茶很好喝呢。”

男人怀念地说着。

“即使只剩一个人了,你也还在继续做着这份工作呢。”

“毕竟除此之外我一无所长啊。”男人自嘲般说道,“每天都在忙忙碌碌地拼命苦战。但是,我会一直坚持到抓住那些小偷为止。”

“嗯—— 不过,说实话,这个发型不太适合你。之前的金发也不适合。”

“我知道这个发型不适合我。”虽然我还是挺中意金发的,男人挠着头说道。他和曾经的搭档发质不同,所以他的头发没法缠绕在手指上,而是会很快地散开。

“为什么要这么做?Cosplay?”

“虽然很难解释,但打扮成这样的话,感觉那家伙会助我一臂之力呢。”

“像是被附身一样?”

“更接近于戏服吧。”男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因为他没有执着于什么物品,所以也没有可以成为遗物的东西。”

“如果两个人的立场颠倒的话,他可能会把那个当作遗物吧。”女人指了指桌子上的怀表,“你好像非常重视它。”

“啊,这个吗?”男人的目光落在桌子上。

“是高级货?”

“完全不是。实际上,这是用我和那家伙完成第一份委托时的报酬买的。那个棘手的无足迹雪地密室杀人,我现在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呢。”

自言自语般的声音中满溢着怀念与寂寞,就像早已融为一体的咖啡与砂糖一般。

在时间的漩涡中,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地从现世的存在变为他人记忆的幻影,其间不断被冲刷、褪色。而无论多么恳切地希望这一幻影能够被定格,永远鲜明地留存在记忆中,仍无法逃脱从精密的工笔画,劣化为浓墨重彩的蜡笔画,最终沦为模糊不清的水彩画的宿命。女人想着,在自己对面那个男人的脑海中,“他”又处于哪个阶段呢?

“啊,难道选择这个地方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吗?”

“对。如果是在这里的话,感觉那家伙也好,真由小姐也好,应该都会听着我们的对话吧。”

“你意外地很迷信呢。”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很迷信,但意外地说中了呢。”

刚刚不知飞往何处的蝴蝶又不知不觉地出现了,围绕着躺椅翩翩起舞,舞动的轨迹像心电图的曲线一般不断起伏。蝴蝶在两人周围飞舞了一会儿,又心血来潮地委身于气流悄然离去,漂浮在从树叶空隙照进来的阳光中。蝴蝶仿佛在嘲笑着坐在躺椅上、被束缚在地面之上的那两个人,以一种令人胆战心惊而又翩翩跹跹的姿态飞过祠堂,飞到圆形空间的边缘,然后继续穿过围在树与树之间那纵横交错的绳子——为了避免再有人于前方陡峭的断崖失足跌落、丧命而设置的绳子——蝴蝶轻松地从中钻了过去,最终消失在森林深处。

两人不自觉地注视着它,又几乎同时如梦方醒般回过神来。

男人默默地开始整理桌子上的东西。伴随着哗啦哗啦的声音,男人将杯子和饼干罐等放入藤编篮子中,整理得井井有条。

女人一边帮忙,一边跟他说她的妈妈现在住在一个沿海城镇中。“那是妈妈的家乡呢。最近跟她打电话聊天的时候,感觉她还挺精神的。”

“是吗?”

“似乎有一个和她关系很不错的男人。”

“哦呀!”

“虽说连一周年忌日都没过呢,但,妈妈和那孩子一样,都是离不开男人的类型呢。”

“真希望虹绪女士能够获得幸福啊。她实在是经历了太多悲剧。”

“的确。”

有只虫子跳到了收拾好的桌子上。但没等女人分辨出这是蚱蜢还是蟋蟀,那只青竹般鲜绿的虫子蹬了一下折叠的腿,像弹簧般消失在草丛之中。

“您现在是做什么工作?”

“平平无奇的打工人哦。虽然挺忙的,但生活还算充实。休息日的时候,还被同事邀请加入了附近的剧团。话说,这种程度的情报你应该已经调查清楚了吧。毕竟那封信上收信人的姓名是箕轮真由。”

男人移开视线,说道:

“您是以妹妹的名义上台演出呢。”

“感觉有点像艺名吧。”女人双手撑在桌子上,身体稍微抬起。“用这个名字的话,感觉自己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不管是当众发言,还是和男性对话,都不可思议地变得不再痛苦了。”

说着,女人踩着杂草,走向圆形空间的中心。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花的种子粘到了衣服上,但没关系。

“毕竟您在上台演出之前,也一直在扮演着另一个人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一人分饰两角。”男人对女人的背影说道,“《无事生非》、《仲夏夜之梦》。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一人分饰两角可谓十分常见。”

女人抵达了圆形空间的中心,沐浴着透过树叶洒下的阳光,转过身来面向男人,

“说到莎士比亚。”

就像人们遇到幸运的巧合时所常有的反应那样,她的脸上露出了明亮的笑容。“我参与的剧团下一场戏剧也是莎士比亚的作品。而且,经过剧团内部的试镜中,我被选为了女主角。”

“真厉害!”恭喜您啊。男人鼓了鼓掌,张开的手指宛若枫叶或山红叶。周围的树木仿佛也在效仿他一般,互相摩擦着叶子。森林喧嚷着。希望这掌声所卷起的风,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将我送向更加自由而广阔的世界。女人如此祈愿着。

“那,演出的剧目是?”

女人感觉到感受到自己的心正轻盈地飘浮起来,回答道:

“暴风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