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鐘館の殺人』(今邑彩・1993)


本文为時鐘とけい館の殺人」标题作的翻译。原文版权归作者与出版社所有,翻译仅供学习交流,转载请注明出处,禁止用于商业用途。


时钟馆事件封面

集结了包括作家、评论家在内的推理爱好者寄宿舍——时钟馆。在截稿日前夕,年迈的推理小说家留下“我一页稿子都没能写出来。请原谅我的任性‘消失’”这样一封信后便杳无踪影。翌日清晨,他的尸体被发现藏于雪人之中……这群推理宅会如何展开华丽而严谨的推理?

本文为短篇小说集《时钟馆事件》标题作,另收录「行尸杀人事件」·「黑白的反转」·「邻家杀人事件」·「那孩子乃何人」·「恋人啊」5篇作品。



序幕


电话铃响了。

在铃声响起之前,它发出了一个吸气般微弱的声音,我心想“有电话吗”,便往旁边瞄了一眼,果不其然。我咂了咂嘴,把手从文字处理器的键盘上移开,躺了下来。趴到榻榻米上后,用力伸一伸右手就能够到电话。

时值二月。窗外的庭院中,积雪消融,梅花盛开。我正把文字处理器放在被炉上,急速而有点焦躁地敲击着键盘。

出道已经三个月了。在这个随便扔块石头都有可能砸到一位推理小说家的时代,出道倒是简单,但问题在于出道之后。容易出道意味着竞争率也随之提高。一不留神,我的命运就会像那窗外的雪一般,被轻易地扫到角落、悄无声息地泯灭。我可不想如一阵疾风般出现又如一阵疾风般消逝。为此,我必须尽快完成第二部作品。但我却写不出来。这也是常有的事。

负责我处女作的编辑时常毫不客气地对我说什么“第二部作品至关重要。能否留住读者全都取决于第二部作品的质量”这种既像鼓励又像警告的话。如果有新人能在这样的“鼓励”下轻松写出杰作的话,那我真想见见这位。毫无疑问,绝对是天才。

必须尽快完成第二部作品也是出于经济上的考虑。处女作的版税早就花完了。由于是在没有明确未来规划的情况下成为了全职作家,在第二部作品的版税到账前,我都是不折不扣的无收入者。

这种不稳定状态真是让人忍俊不禁。

也许这通电话是关于赚钱的事情?听起来很欢快的电话铃声让我有了这样的预感。发大财!我这么祈祷着,躺着接了电话。

“喂,您好?”

“请问是今邑小姐家吗?”

陌生的男声。既然他提到的是我的笔名,多半是出版社的相关人士。万岁!看来是能赚到钱钱的事情。不过,现在高兴还为时尚早,不能排除只是一个简单的电话采访的可能性。

“是的,我就是。”

虽然我这样想,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声音。我赶紧在榻榻米上正襟危坐。一直躺着的话,福神可是会溜走的。

“我是QED的××。”

QED?啊啊《QED》啊,与《Mystery Magazine》和《EQ》齐名的专业推理杂志。

“我是贵刊的忠实读者。”

我立刻开始奉承他。不过这并非完全的谎言。这本名为《QED》的月刊杂志非常本格,我也确实经常阅读。

“那可真是感激不尽。”

对方的声音中突然透露出了笑意,关系似乎也拉近了不少。阿谀奉承在人际关系中实在不可或缺。

“那您知道我们杂志有一个推理凶手的谜题小说专栏吧。”

“当然知道!我还投稿过呢。”

《QED》中设置了一个经典的“挑战读者”专栏。他们请已经出名的推理作家出题,然后让读者来猜凶手,猜对的读者就会得到奖金。尽管这不算什么新点子,但作为一个强调本格推理的杂志,它的投稿规则非常之严格,不是那种在明信片上随手写下犯人的名字,便能寄希望于通过抽签来获奖的机制,而是必须在八百字以内、逻辑清晰地论述认定此人为凶手的根据。与之相对,如果有多位读者给出了正确答案,他们也不会随随便便地通过抽签来决定获奖者,而是会由编辑部选择一个论据最为完备的答案,奖励五万日元。

“真是非常感谢。那就方便说明了,我们迫切希望您能作为出题者参与这个专栏。”

噢耶—— 果然是能够赚到钱的事。正巧,我手头有一篇存货,是一部共三百五十页的长篇小说。我之前把它投给了某个奖,但不幸落选,正当我失望之际,稿子又出乎意料地被一家出版社捡走。本来出版社告诉我稍作修改就能出书,但最后还是惨遭退稿,空欢喜一场。

这部作品的谜题性非常不错,看来它终于能派上用场了。真是三度出嫁之作啊。

“请让我来做!我手头有稿子。”

“这样啊。那按每页400字来算,请确保问题篇和解答篇加起来不超过一百页。”

编辑以一种理所应当而又公事公办的语气回答道。

“但我的稿子有三百五十页。”

“那个,我是说,不超过一百页。”

编辑顿了一下,冷淡地回应道。

“我可以努力缩减到两百页。”

“不超过一百页。”

“我尽可能控制在一百五十页。”

“不超过一百页。”

“如果将其精炼到一百页,内容就会变得超级浓缩的。”

“内容浓缩是好事,读者爱看。”

“但过分浓缩的话呢?就像咖啡一样,过浓的咖啡据说可是会引发胃癌的。”

“读一本浓缩推理小说可不会引发胃癌。”

“但是,所谓过犹不及……”

“总之,请务必控制在一百页之内。”

编辑带着明显的不悦之情,毫不客气地说道。看起来完全没有妥协的余地。我意识到再争论下去也毫无意义。吆喝原稿就到此为止吧,再讨价还价的话可能会适得其反,最后落得“请当此事从未发生过”的境地。

“那好吧,我会控制在一百页以内。”

我极不情愿地答应了,以不会让他听到的音量悄悄地叹了口气。

“那么,请不要超过一百页。” 编辑再次强调了一遍、告知了截稿日期,便挂断了电话。

我放下电话,忙不迭地掏出计算器。虽然忘了问他每一页的稿费是多少(居然忘了问最重要的事!)但就算我是新人作家,每页一千日元的价格也实在是不人道。我早早地打起了如意算盘:不清楚新人的市场价是多少,不过应该差不多有这个数吧。虽说,这点钱真的没必要专门拿出计算器来算……

话说回来,能确定好退稿的销路固然可喜可贺,但居然还得再删掉二百五十页。就算把内容精炼好了,对于作者来说也实在是残忍啊。噫吁嚱。


时钟馆事件・问题篇



其角椟为橡,配之茶色框。
藏于寒壁内,封于棺之中。
其为时之骨,嗄吱声不断。

                 此乃时钟之惧也。


——摘自 上田敏译《海潮音》之
               埃米尔·维尔哈伦《时钟》

时钟馆平面图

1

时钟馆。

它像一座孤岛,漂浮在名为东京的混凝土海洋中。

透过浓绿色树木的间隙,便可看到这座拥有着陡峭屋脊与褪色红砖的西洋古宅。对于那些日复一日被困在高层建筑中的人来说,这童话般梦幻的外观无疑是抚慰疲惫双目的良方。

宅邸的主人名为樱井彻男,年逾花甲。他从大型食品公司退休后,与妻子敏江一起生活。若追根溯源,战前樱井家乃华族之家。尽管如今家产仅余此宅邸,但从先生那波浪般的银发、端正的面容到淡定的气度,无一不流露出贵族后裔的独特风范。

樱井氏是一位狂热的钟表爱好者,馆内的客厅摆满了他闲暇时收集的古老时钟。然而,其中鲜有珍品或价值不菲的舶来品,反而多为过去家家户户都有的八角时钟等庶民物件。称得上珍贵的只有摆在客厅一角的橹时钟,即大名时钟:这是江户时代的大名们命人仿照德国挂钟的结构,花费数日制作而成的。再就是香时钟还算珍奇,这是用灰作底、香作线,通过燃烧情况来计时的一种风雅之物。

至于“时钟馆”其名,据说是取自樱井氏钟爱的诗集《海潮音》中,由埃米尔·维尔哈伦所著的《时钟》一诗。

不过,最为独特的是,时钟馆内的钟都被有意地调错了时间,没有一个指向正确的时刻,甚至不乏早已停止运转的时钟。这是因为宅邸的主人是一位纯粹的自由主义者。据他所说,看着不计其数的指针指向同一方向无异于观看军队行进,这光景会让他感到生理性厌恶。樱井氏的左腿留有残疾,行走时明显地拖着腿。这是那场令人厌恶的战争的后遗症。

对于我们而言“不准”的旧时钟,在樱井氏看来却是“活在自己的时间里”。他们是从“告知正确时刻”这乏味的任务中永远解放出来的可敬老物件。对于膝下无子又不养宠物的樱井氏来说,这些钟就是他倾注全部心力的唯一对象。对他而言,忘记给钟表上发条无异于忘记给宠物喂食。

栖息于这终焉之地的各式时钟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无论何时都能听到不知从何而来的钟声。有的钟声显得谨小慎微,有的则悠然自得,还有的像老人深沉的叹息。

说起来,樱井氏本打算退休后与他心爱的旧时钟相伴,宁静地了此余生。可惜他的妻子敏江不同意丈夫这种奢侈行为。在她看来,让十几个房间白白地空着实在是太浪费了,就算是为了保证退休后的生活质量,也应该开放二楼,招揽租客。

尽管樱井氏强烈反对这个不得了的想法,但最终还是屈服于妻子的雄辩,不得不发布征集租客的广告。然而,当他见到了那位被广告吸引来的租客时,樱井氏的立场立刻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变,对这个招募租客的主意点头称是。

那个人物便是名为大楠润也的46岁推理小说家。可能很多人压根不知道大楠润也为何方神圣,毕竟他既不是经常出现在广告或杂志封面上的热门作家,也不是那种会被称为推理小说界的大师或巨匠的那种类型。硬要说的话,他更像是推理小说界的异兽。如果不是推理小说(更确切地说,那种聚焦于解谜和诡计的侦探小说)的狂热粉丝的话,可能听都没听过这个名字。不过,尽管他知名度不高,但对于一部分粉丝来说,他正是新兴宗教的教主一般的存在。

一言以蔽之,时钟馆的主人便是这位作家为数不多的粉丝中的一员。

这位与馆主志同道合的作家很快就搬进了时钟馆。主人自是热烈欢迎,但女主人那边却颇有顾虑,担心这位来历不明的推理作家无法每个月按时上交房租。不过,这次轮到她屈从于丈夫的热情。

所幸这位作家不仅没有拖欠房租,反而像诱虫灯一样,引诱了一个又一个潜在房客。原本严阵以待,生怕他付不起房费而深夜溜走的樱井夫人也逐渐放松了(部分)警惕。

在介绍其他的住户之前,先在此简单介绍一下这座宅邸吧。首先,踏着花岗岩台阶,走入玄关,便是宅邸的门厅。因为是纯西式设计,所以穿鞋进入即可。一楼包括一个宽敞的客厅、一个厨房和三个房间,新艺术风格Art Nouveau的楼梯由客厅缓缓延伸到楼上。二楼则包括了九个房间和两个浴室兼洗手间。

一上楼梯的左手边,以及倒L形走廊尽头处的墙壁上,挂着两个不准的时钟。它们都是每半个小时便会咚咚作响,告知时间的那种类型。(参照上方的平面图

这栋宅邸总共有十二个房间,像时钟一样,每个房间都用罗马数字标号。一楼的樱井氏的房间标记为I,夫人的房间标记为II,III号室不是私人房间,而是一个几乎被推理小说占领的图书室。

那么,接下来介绍一下房客们吧。

首先,XII号室和IX号室是那位推理作家的房间。由于他的书籍和资料堆积如山,一个屋子装不下,便占用了两个房间。XII号室似乎是他的工作室。

他个子不高,略为臃肿,后脑勺的头发已相当稀疏。难道说写本格推理需要过度用脑,所以头发掉得比普通人更快?据说他终生未婚,眼神又偏执,令人联想到被诅咒的诗人,一看便知是“怪人”类型。

IIII号室住的是装帧设计师妹尾隆治,43岁。他负责大楠老师著作的装帧工作,由此得知了这个“高级大杂院”的存在。他是离过婚的单身人士,此前似乎一直住在工作室里。他体格强壮,嗓门又大,乍一看更像是职业摔跤手而非设计师。

顺带一提,虽然在罗马数字中,4通常表示为IV,但这里沿用了钟表表盘上的写法,使用的是IIII。据樱井氏所说,时钟的表盘上之所以不使用IV,是因为法国国王查理五世下令建立钟塔时,觉得从V中减去I简直是不可理喻,便将IV改为了IIII。

V号室住的是笠原克彦,某私立大学文学部的三年级学生,也是樱井夫人的侄子。他在大学里是推理小说俱乐部的成员,倒不如说他就是为了加入这个著名的俱乐部(作家和评论家层出不穷),才选择了这所大学。他是一个只有批评能力见长而讨人嫌的推理宅。

VI号室住的是笠原毬子,同一所大学文学部的二年级学生。虽说和笠原克彦同姓,但他们不是夫妻(!)而是兄妹。她是个头脑灵活的可爱女孩,爱好是漫画和动画,所以是漫画研究社的成员。顺带一提,这就是我。

我和哥哥都出生于横滨,是土生土长的横滨之子。既然我已在此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此后便不再客套地使用樱井氏和樱井夫人这一称谓,而是直接称呼他们为伯父伯母。

VII号室的是天野昌三,70岁。他原为咖啡店老板,自糟糠之妻离世后,他就把店交给了儿子和儿媳经营,搬进了这里。他对于钟表的热情丝毫不逊于伯父。咖啡店的店名“咚”,似乎也是来源于钟表的鸣响。不必说,他的店里也摆满了古董钟表。

他是一位矮小、消瘦又安静的老人,总是带着一顶时髦的红色毛线帽来掩饰秃顶,而且烟斗不离手。这里的居民中,他是唯一一个对推理小说没有兴趣的人。甚至可以说,他极为厌恶那些经常出现谋杀情节的故事。他的爱好是听听老歌,最喜欢坐在客厅里那留声机前的固定位置,像小狗尼帕*那样微微歪着头,一边吸着烟斗一边欣赏音乐。这幅温馨而治愈的光景真是让人百看不厌。

 译者注:小狗尼帕的形象源于弗朗西斯·巴罗Francis Barraud于1898年绘制的画作《他主人的声音His Master's Voice》。此后,胜利留声机公司将这只小狗作为公司Logo。随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日本胜利公司的发展,小狗尼帕在日本大受欢迎,许多家庭的电视机前曾摆放着它的陶瓷摆件。「参考资料

VIII号室的住户是柴田正幸,37岁,推理小说评论家。这位搬进来的时候还曾引发了一点小风波。推理作家一得知新住户的身份便大发雷霆,声称“那个混蛋要是搬进来,我就走人”,并立刻开始收拾行李。毕竟那位评论家一有机会就在书评里对大楠氏的写作风格大加批判,说什么“落后于时代”啊、“古香古色”啊、“长满了霉菌、苔藓和蜘蛛网”啊,诸如此类,屡见不鲜,而作家早就对此怒不可遏。

最终,伯父成功地平息了事态,未经腥风血雨便将闹得鸡犬不宁的鸡与犬各自收入笼中。然而,时至今日,他俩的关系依然阴雨密布。

X号室的住户是梶叶子。她刚搬来不到三个月,可以说是最新的房客。她年芳二十九,是综合性月刊《黄金时代》的编辑,据说颇为能干。尽管《黄金时代》并非专业推理杂志,但推理小说亦占比不小。话虽如此,该杂志原本对所谓的本格派不甚热心,但最近其编辑方针有所转变,决定在本格推理领域下功夫,因此选中了大楠氏。被指派为责任编辑的梶姑娘立即行动起来,她一得知作家所在的这个“高级大杂院”还有空房,便如疾风一般麻利地搬了进来。

她是一位削肩细腰、身量纤纤,让人不知道其力量究竟从何而来的骨感美女。可爱的瓜子脸上略带雀斑,发型是利落的短发,既显得活泼可爱,又不乏淑女气质。那双大眼睛中闪烁着不甘居于人后的光芒,让人印象深刻。

说到二十九岁,对于普通女性而言,这正是站在三十岁大关前,纠结于继续工作还是选择结婚的年纪。不过,梶叶子姑娘看起来却毫不动摇,似乎是觉得工作有趣得不得了。

有了这位年龄微妙的单身美女的加入,整个宅邸像绽放的花儿一般绚烂,空气中充满了春意盎然而又躁动不安的气息。

言归正传,我们的时钟馆还有一位相关人士,而这个故事就是以他的来访为开端……


2

刚吃完晚饭,客厅里的电话铃就响了。

时钟馆外,二月的雪洋洋洒洒地堆积着。

时钟馆居民们从餐厅走到客厅,舒舒服服地坐在摆成“コ”字型的沙发上,像往常一样热闹地讨论着推理小说。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拿起电话:

“您好,这里是时钟馆。”

“是小毬吗?”

“哎呀,是野间先生啊。”

打电话过来的人是推理杂志《幻想宫》的编辑野间启介。《幻想宫》是大楠老师经常发表作品的杂志,虽然发行量不大,知名度也不高,但却赢得了本格推理爱好者们的坚定支持。

“我现在正要去取原稿来着。”

野间先生是大楠老师的责任编辑,临近截稿日期时,他有时会在这里过夜。

“话说我听到笑声了,那位老师不会正在和大家一起谈笑风生吧?”

野间先生有些担忧地问道。仿佛是为了证实他的不安一般,客厅内的笑声一浪接着一浪。

“没有,老师吃完晚饭就回工作室去了。”

“啊,是吗?那就好,我7点的时候到你们那。”

野间先生似乎松了一口气,匆忙挂断了电话。我看了眼手表。相比于客厅里那些不准的时钟,我的手表可谓精确无比。正好六点半。

“电话,野间先生打过来的?”

叶子小姐转过头问道,脸上浮现出一丝恶作剧般的神情。

“他说他马上过来。”

“这样啊,他在这种时候也挺辛苦呢。”

这位出色的女编辑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离开客厅,走进厨房。伯母正站在水槽边用力地刷着锅底,额头上的青筋鼓起。我告诉她野间先生马上过来,她没有停下手中的钢丝球,问道:“留宿?” 我回答说“大概吧”,她立刻回以“打扫”二字。

她是那种不爱多说一个字的人。解读一下就是,她让我去打扫野间先生常用的XI号室。我回到客厅,从柜子的抽屉里拿出了万能钥匙,带着它上了二楼。我先去敲了敲XII号室的门,门内传来了文字处理器的键盘敲击声。

“请进。” 大楠老师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大概是正叼着烟说话。

我打开门,探出头,对着老师的背影说道:“野间先生马上过来。” 大楠老师坐在文字处理器前,头也不回地说了句:“哦,好。他到了的话跟我说一下。” 从他头上冒出的香烟雾气徐徐上升着,宛如光秃山头上的火灾。

我关上XII号室的房门,从二楼的杂物间里取出吸尘器,又用万能钥匙打开了XI号室的房门,将这个方形的屋子彻底打扫了一遍后便走到门外,锁好门,收好吸尘器。整个过程不过十分钟。

我下楼回到客厅时,柴田先生正打着哈欠从沙发上站起来,嘟囔着:“那我去品鉴一下‘地狱的折磨’吧。” 所谓“地狱的折磨”,指的就是通读各个出版社寄来的,用于写书评的免费新书。

不一会儿,柴田先生“砰”地关上了房门。在讨论推理小说时,天野先生总是保持着沉默,嘴角挂着和蔼的笑容,不断擦拭着手中的烟斗。此时他却自言自语般说道:“为什么他晚上也带着墨镜呢?”看来天野先生不明白“装饰眼镜”为何物。

“谁知道呢,也许是为了遮住他那双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眼睛。”老哥答道。

友人前脚刚走,风凉话便立刻跟了上来。这可真是符合绅士身份的举止呢。

妹尾先生打开了电视。七点的新闻马上开始,但他关心的不是新闻而是天气预报。这场雪要下到什么时候呢?积雪过深的话,浪漫情调可就荡然无存了。现在已经差不多有四厘米了吧。

我稍稍拉开客厅的窗帘,望向窗外。这雪景仿佛白色花瓣在无边的黑暗中四散飞舞,实在是如梦似幻。

透过纷纷扬扬的雪之帷幕,我突然瞥见了正打开大门走进来的人影。瘦瘦高高的,是野间先生。我看了一下手表,正正好好七点整。他真是像康德*一样的人。

译者注:据称康德的生活习惯十分规律,邻居们甚至会根据他散步的时间来校准钟表。

我立刻离开客厅,向玄关走去。速战速决是我的座右铭。门铃声响起,我旋即打开门。正站在石制门廊处,悠哉悠哉地拂去雪花的野间先生被我吓了一跳。

“哇,吓到我了,简直像自动售货机一样。”

“嘿嘿,欢迎欢迎。”

野间先生拎着一个和他本人一样狼狈不堪的浅棕色手提包,没精打采地猫腰走了进来。既然他特意带了包,那应该是做好了今晚在此留宿的觉悟吧。他平时的表情总让人想到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的驴,但今天却略显严肃。是出于必须拿到原稿的使命感吗?野间启介,34岁,单身。

我们一同回到客厅,野间先生脱下雨衣。由于他的四肢过于修长,棕色的西服有点遮不住手腕和脚踝,脖子上则系了一条蓝色领带。走到明亮的地方一看,他左右两只脚的袜子颜色略有不同,右边是深蓝色,左边是黑色。他大步流星地走进客厅深处,恰好坐到了柴田先生刚才坐的位置,也就是天野先生旁边。明明叶子小姐身旁的空位更靠近门口,但不知为何,他却径直地走了过去。

哪怕对方是妙龄美女,也不想坐在身为竞争对手的编辑身旁吗?还是说……

我从柜子的抽屉里取出XI号室的钥匙递给了他。野间先生接过钥匙,随手放进西装口袋,然后用右手食指指了指天花板,做出了弹钢琴一般的手势。这是在问我“老师是不是正在二楼写作”的意思。我点了点头,他似乎松了口气,懒懒散散地倚在沙发上。

我走上二楼。得和大楠老师说一下野间先生已经过来了才行。不过,当我走到XII号室门口时,却突然有些疑惑。好安静啊,没有文字处理器的声音。我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再敲一次,依然没有回应。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发现文字处理器前空无一人。书桌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给人一种刚熄灭没多久的感觉。房间里依然烟雾缭绕。

我想他可能是去厕所了,于是探头看了眼隔壁的洗手间,但没人在那。XI号室也没有他的身影。我回到刚才去过的XII号室,突然发现文字处理器的打印装置中夹着一张白纸。下意识地,我抽出纸张看了一眼。

内容如下:


亲爱的野间君:
       我一页稿子都没能写出来。明明在电话里说了那样的大话,现在实在无颜面对你。请原谅我的任性“消失”。以防万一,我特此声明一下,目前在这座宅邸里的人都不是协助我“消失”的帮手。当他们知道我“消失”了的时候,恐怕会比你还要吃惊。
        另外,我打算从正门玄关处堂堂正正地离开。我安顿好后自会通知你,不要引起轩然大波。

傍晚六时三十五分


哎呀呀,这可真是不得了。

就在这时,走廊里那不准的时钟嘲弄般地发出了“咚——咚——”的声音,敲响了两点的钟声。


3

我反射性地看了一眼手表。七点十分。每次听到那不准的报时声,我总是忍不住想确认一下正确时间。

这可不得了。该如何是好呢?野间先生若是看到了这个,想必会方寸大乱吧。要是误会什么的也就罢了……

我将折好的纸片放入连衣裙的口袋,离开了XII号室。必须让野间先生看到这个东西才行。真希望他读完之后还能保持冷静。

但是,我一走出房间,就在走廊里碰上了那个正拎着手提包,吹着走调口哨的编辑。

“那个……”

我本想说出口,但他那安详的面容又让我实在难以启齿。我下意识地“噫嘿嘿嘿嘿”笑着掩饰过去,打算擦身而过。野间先生站在XI号室门前,一边从西装的口袋里拿出钥匙,一边问道:“怎么了?笑得那么阴森森的?” 唔,您用不了多久就知道这笑声的含义了,哪怕是心不甘情不愿。

我静静地走过走廊,然后咚咚咚地跑下楼梯。与其直接告诉野间先生这一噩耗,先给伯父看看这个纸条无疑轻松一些。

“伯父,不得了!我在老师的房间里发现了这个!”

我把纸条递给正和妹尾先生他们有说有笑的伯父。伯父笑眯眯地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很快,笑容便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这个,野间先生他……”

伯父抬眼问道,这是在确认野间先生是否读过这个。我用力地摇了摇头,伯父“嗯——”地低吟着。

“怎么了?”老哥好奇地凑了过来,探头看了看伯父手里的东西,大声地“诶?”了一下。其他人也围了过来。

“天啊!”叶子小姐皱着漂亮的眉毛,连天野先生也发出了“哦哦”的声音,嘴里叼着的烟斗差点掉下来。

“但这不可能啊。毕竟,要从正门的玄关处走出去的话,一定要经过这个客厅吧?”老哥赌气般说道。这是在和谁表示抗议呢?

“比起这个,野间先生要是知道了这件事……” 作为同行的叶子小姐似乎无法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面带愁容地抬头望着天花板。受她的影响,大家齐刷刷地沉默着抬头向上看。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这就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吗……

很快,匆匆忙忙下楼梯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大家互相看了看,是野间先生。暴风雨来了。

“老师不在房间里,你们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从他的口气听起来,似乎是觉得老师顶多是有点事情需要出去一下。

“是不是去厕所了?”哥哥明知故问。

“没有,他也不在IX号室。”

“诶——那他去哪了呢?” 老哥可真够坏心眼的。

“其实呢,小毬在大楠先生的工作室里找到了这个东西。”

伯父终究还是说出了实情,并将那张纸条递给了野间先生。编辑的目光在纸条上快速游离着,然后茫然地抬起了头,嘟囔着:

“骗人的吧……”

的确会希望这是一个谎言呢。

“要想堂堂正正地从玄关走出去的话,就一定会经过这里。是不是你们就这么让他离开了!”

眼中闪烁着杀意的编辑说出了和老哥相同的话。

“不不不,这真的很奇怪。吃完晚饭后,大楠老师一个人上了二楼,而我们一直都呆在这儿,大楠老师没下过楼,真的。我们都以为他肯定还在二楼呢。”

伯父郑重其事地说着,其他人也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如果他没有经过这里的话,又能从哪里出去呢!”

“所以说,他是不是当真消失了啊?”哥哥说。

“别扯了!”

野间先生对此一笑置之。对于那些总是不厌其烦地挑战人类消失啊、密室啊这种老掉牙主题的本格爱好者而言,“消失”什么的根本就是无稽之谈。类似地,听说最不相信UFO存在的就是SF作家。

“归根结底,肯定是你们狼狈为奸,把他放跑了吧?”

这位编辑的用词似乎是在形容越狱犯之流。

“不可能啊!毕竟,那个留言里不是写着‘这座宅邸里的人都不是我的帮手’这样的话吗?”

编辑对哥哥的反驳嗤之以鼻。

“那又怎样?你是想说那位老师使用了什么诡计?”

“对啊,这里肯定有什么诡计。”

“太荒谬了。要是有这么高明的诡计,赶紧写进小说里不就行了吗?那样的话,他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落荒而逃了。”

“哎呀,的确如此。”

“野间先生也够辛苦的呢。”

叶子小姐同情地说道。

“够辛苦的呢?你现在还能悠闲地说这种话吗?贵社不也向他约稿了吗?如果我们这边的稿子连一页都没写出来的话,那你们那边肯定是连情节都没构思好哦!”

野间先生反客为主,同情地看着自己的竞争对手。

“哎呀,其实我们这边的进度已经推进到了大约三分之二哦。何止是构思好了情节,只要补充好结局就万事大吉啦。”

叶子小姐轻笑着说道,而野间先生则怒目圆睁。

“谁这么说的!?”

“还能是谁,当然是那位老师本人咯。”

“你,已经读过那篇原稿了吗?”

“还没有呢。老师说在写完结局之前不想让别人看。”

野间先生依然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竞争对手。

“那肯定是在虚张声势。明明是我们这边先委托的,怎么可能优先写你们那边的稿子!”

“您可真是够天真的呢。这又不是政府的办事窗口,怎么可能如您所愿地先到先得呢。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但贵刊无论是销量还是知名度都无法和我司相提并论。当然,稿费也是如此。就算是先接受了贵刊的约稿,但对于正经作家而言,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想明白应该先执笔哪边的稿子。”

“对于正经作家而言呢。”

野间先生的说法显然没将那位老师当成什么正经作家。叶子小姐凝视着那扑通一声瘫在沙发上、郁郁寡欢的竞争对手的脸,露出了游刃有余的微笑。她真是比传闻中还要精明能干。

“野间先生算是彻底败给她了呢。这样下去,年轻美女主编的诞生指日可待啊。”

老哥说着,听起来并不完全是恭维话。

“哎呀,那还早着呢。”

被称赞的一方似乎也完全没有把这当成恭维,看起来自信满满。

野间先生一脸苦涩地喊道:“水割威士忌*,双倍酒精!”伯父一从酒柜里拿出苏格兰威士忌,叶子小姐便用娴熟而极具魅力的手法调好了酒。就算让她去当酒吧的女招待,无疑也会大放异彩。反观野间先生……

译者注:水割是日本的一种威士忌饮用方式。制作时按照一定的比例混合威士忌与水,从而降低酒精浓度、实现细腻的威士忌风味和酒精的平衡。水割可以根据威士忌含量分为Single和Double两种类型,分别为30毫升和60毫升。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野间先生猛地抬头,来者却是推理小说评论家柴田先生。

“真是的,能把小说写得这么无聊也算一种才能呢。这是把读者都当成苦行僧了吗?”

柴田先生似乎一直呆在房间里阅读送来的新书。他一边扭动着短粗的脖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一边瘫坐在沙发上,宛如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饿鬼,面露枯槁之色。

“给我也来一杯。”他心安理得地把女编辑当成服务员。

“发生什么事了吗?好像有点吵吵嚷嚷的。”

他声音轻快地问道。

“大楠老师他‘消失’了。”老哥回答。

“诶——” 评论家看起来不怎么惊讶,接过威士忌喝了一口。

“这是为什么?”

“你看,就是这个。”老哥向他展示了一下那个留言。柴田先生透过墨镜阅读了一下纸条,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便把纸条推了回去。评论家最讨厌“人类消失”啊、“密室”啊、“不可能犯罪”啊之类的题材。他一直坚信未来的推理小说不应再沉迷于这些与儿戏无异的幼稚内容。

“野间先生认为我们中有人和老师狼狈为奸,把他放跑了。”老哥不服气地说。

“不是这样的。”柴田先生从黑色开襟衫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包皱巴巴的烟,轻巧地挑出一根。

“应该说,这里的某个人作为那位老师的共犯,把他藏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吧。换言之,那位老师一步也没离开过这座馆。一旦死心了的野间先生离开这里,他就会‘砰’地突然出现。”

“那样才更奇怪吧!因为,留言里不是明确写着‘没有共犯’嘛?按照你的说法,不就变成了大楠老师在撒谎吗?”老哥反驳道。

“所以说,他就是在说谎。”

“不可能!那位被称为‘诡计之鬼’的人不可能用如此低劣的谎言来骗人!”

老哥可是大楠润也氏的忠实信徒。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可能是因为多年来的信仰岌岌可危。

“总的来说,就是所谓的江郎才尽。”

评论家实在是相当冷酷。与创作无关的人类总有些过分冷酷无情。

“话说,要是杂志上出现空缺的话,你要怎么应对呢?”

叶子小姐问道。这个问题真是很有叶子小姐的风格。

“那就没办法了,只能启用手头那些为了应对这种情况而提前备好的新人作品来填补空白了。”

正把威士忌当成胃药喝的野间先生如此回答道。

新人?

我内心一动。

“哎、哎呀,难道是之前我交给您的‘那个’?”

老哥突然脸红地凑了过来。

“那个?”心情相当恶劣的编辑话里带刺。

“那个啦,就是那个!我写的本格推理。我不是和您说过有时间的话务必拨冗阅读吗?那、那个,能派上用场吗!?”

老哥立志成为一名推理小说家。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冒出了一个机会,的确是喜从天降。也难怪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

“啊啊,那个啊。”编辑终于想起来了。

“对对对,就是那个。可以用那个来顶替一下……”

“不好意思哈,要是启用了那个的话可真就万劫不复了。”

听到编辑无情的回答,老哥心碎地低下了头。这个世界可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轻松呢。你就当一辈子的推理宅,靠贬低他人的作品了此余生吧。

虽然老哥应该不知道吧,但我确信野间先生打算启用的“杀手锏”一定是我的“那个”。实际上,我也写了一本两百页左右的本格推理小说,并交给了编辑。我原本希望成为一名漫画家,但在经历了无数次投稿·落选的循环后,不知不觉间,我已经错过了黄金期。在漫画界,十几岁时出道可谓理所当然。

于是,不得不换条赛道的我决定成为推理作家。这条道路感觉要更轻松一些。而编辑也曾表扬过我,说我至少比哥哥写得好。虽然用来比较的标准未免有点低,但我的作品受到夸赞了的事实并不会改变。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天才学生作家登场!》之类的报道就会出现在杂志或报纸的显眼版面上…… 被妹妹超越的老哥想必会懊悔得不得了吧。光是想象一下这个画面就让人心情愉悦呢。

过了一会儿,我想着或许能在老师的房间里找到点线索,便悄悄地离开客厅,上了二楼。我走进XII号室,四处打量了一番,接着拉开窗帘,发现窗户从内部上好了锁。虽然我本来也不觉得他会从窗户逃跑就是了。我望向窗外,雪花依旧纷纷扬扬,不过天气预报说已经过了峰值,应该也下不了多久。明天是星期天,想必会是雪后初晴的好天气。

我离开窗户,无意中望向放着文字处理器的桌子,不由得发出了“哦呀”的声音。老师心爱的打火机被落在桌子上了。打火机上刻着两支交叉的笔,设计精巧。据说这是某位粉丝送的礼物,他知道那位老师喜欢希区柯克和烟草,便投其所好。真是相当有眼力见儿呢。虽然不知道老师此时此刻身处何方,但想必他正为了落下的打火机而大伤脑筋吧。

我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漫不经心地拿起打火机。就在这时,背后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了。

走廊里那不准的时钟嘎吱嘎吱地发出了“咚——”的一声。


4

走不准的时钟的鸣响渐渐消失。

门开了,探出头来的人是老哥。

“别吓我啊,我还以为是谁呢。”

我这么说着,把手里的打火机放回了桌子上。

“这是我的台词吧?你在这干啥呢?”

“没干啥。老哥你又有何贵干?”

“我想着说不定能找到一些‘消失’诡计的线索。”

什么啊,因为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所以连想法也一样吗?

“虽然野间先生觉得我们中有人和老师串通一气,但那绝对不可能。那位老师上楼之后,我就一直呆在客厅里,而老师他没有下来过。绝对有什么诡计。”

说着,老哥走近窗户,拉开窗帘看了看。他应该是想确认一下窗户是不是锁好了吧。讲真,脑回路真是够接近的。

“喂,现在几点了?”

老哥转身问道。

“嗯,差不多九点十分。”

“啧,我的表又不准了。”

哥哥咂了咂舌,校正了一下手表指针。他一直戴着迪士尼的手表。

“这雪要下到什么时候啊?”

他似乎有些厌倦了窗外的雪。

“说是明天就会放晴。”

“天晴了的话,等着我们的就是愉快的扫雪活动了。”

诚如哥哥所言,我们的伯母大人肯定不会让可爱的侄子侄女就这么闲着。

“要不,堆个雪人吧。”

“你这家伙几岁了啊?”

虽说老哥现在正怜悯地看着我,不过等着瞧吧,到了明天早上,就轮到哥哥他戴着毛绒手套、兴冲冲地跑过来喊我一起玩了。

我俩一起下楼走进客厅,房客们正优雅地品味着“赏雪酒”,只有野间先生在一个人喝着闷酒。

电视机开着,却无人观看。我试着换了几个频道,但没有什么好玩的节目。这时候还是看录像带为好。我将电视机切换到录像机模式,从书架上的磁带堆中挑选着。

看什么好呢?外国电影?还是……?最后我选择了动画片《兔八哥Bugs Bunny》。这个动画只在每周三的六点半播放半小时,我每次都会勤勤恳恳地录下来。它可是我的最爱,要是不小心错过了,我肯定会懊悔得睡不着觉。

正当我在电视机前安营扎寨,摆弄着录像机时,叶子小姐出现在我身后,问道:“小毬要不要喝点什么?” 完全就是女招待的做派。

“嗯,和往常一样。”

血腥玛丽Bloody Mary,对吧?”

虽然名字听起来很霸气,但其实就是淋上了一点威士忌的番茄汁罢了。据说正宗的血腥玛丽要加伏特加,但对于我这种光看一眼奈良腌渍*便会醉倒的人来说,一丢丢威士忌足矣。

译者注奈良腌渍奈良漬け的做法是将用盐腌制好的黄瓜、西瓜、生姜等蔬菜多次放入新鲜酒糟中反复浸泡。

蠢到令人不忍直视的歪心狼Coyote本想把一块超大号岩石砸到那只卷起尘土疾驰而来的哔哔鸟Road Runner*身上,却(一如既往地)砸到了自己头上。与此同时,叶子小姐一边说着“给”,一边想把装着血腥玛丽的杯子递给我。

译者注:歪心狼、哔哔鸟与兔八哥均为华纳兄弟早期推出的卡通系列《乐一通Looney Tunes》中的角色。狡猾的歪心狼一心想要吃掉机智的哔哔鸟,但故事所有的结局都是歪心狼作茧自缚,败在自己的小聪明里。本文所指的应该是「乘积加倍」Multiply and Conquer这一集。「b站播放链接

啊哈哈哈哈,我笑得前仰后合,没接住杯子,结果搞得杯子也来了个“前俯后仰”。叶子小姐尖叫着跳了起来,但为时已晚。她那件针织连衣裙已经完完全全地沦为了番茄汁的受害者。

我赶忙起身道歉,握着裙摆、表情中带有几分忧愁的美女编辑虽留下了一句“马上洗一下的话就没问题”,但话音未落,她便以脱兔之势飞上了楼梯。

从那之后,她就一直没再下来。我不会是捅了个大篓子,搞得裙子上的污迹怎么洗也洗不掉了吧。我实在有些担心,便关掉了录像机,走上二楼。

我敲了敲她的房门,但无人回应。我小心翼翼地推门走了进去。红色的宽领连衣裙以及作为点缀的同色系丝巾被随意地丢在床上,衣柜的门半开着。她应该是想换上这套衣服吧。我拿起丝巾,闻到了淡淡的香水味。是她常用的那款 Nina Ricci。

门开了,叶子小姐走了进来,刚刚多半是在洗手台上处理污迹吧。可能是因为没能完全洗干净,她的脸色不太好,不过,叶子小姐一注意到我,便立刻挤出了笑容。

我像小鸡啄米一般连连鞠躬道歉,这种时候只能这么做。

“没关系啦,反正也不贵。”

未来的女主编出言安慰道,但想必没人会真把这件连衣裙当成廉价货。我看她要换衣服,就离开了房间。

我刚下楼,老哥就冷不丁地来了句“喂,你也过来帮忙。”看我一头雾水,他便解释说雪已经停了,得赶紧清理一下玄关前的那条路,要是放着不管的话,半夜积雪就冻成冰了。哎呀呀,这可真是。

我和伯父、哥哥三个人扫了扫从玄关到大门,以及从房后延伸到后门处的道路上的积雪。当我满身大汗地回到客厅时,叶子小姐已经安然无事地坐在沙发上了。

红色连衣裙以及与耳环相配的红宝石吊坠绝妙地衬托出她颈部的白皙,Nina Ricci的香气比平时更浓郁、更尖锐,也更华丽地包裹着她的身体。

刚才还在静静地抽着烟斗的天野爷爷不见了踪影,大概是回屋了吧。我看了看手表,马上就十点了。

柴田先生站起身来,与我们擦肩而过。他似乎是喝醉了,上楼的脚步有些踉跄。几分钟后,妹尾先生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和老哥下起了奥赛罗棋,野间先生依然一脸阴郁地喝着闷酒。

十点二十分左右,伯父拖着左腿回到了他的房间。伯母在客厅里短暂地露了面,确认了一下酒瓶的消耗情况后就离开了。

客厅里只能偶尔听到那不准的时钟所发出的乱七八糟的报时声,不知何故,大家都默默无言。老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声嘀咕道:“话说回来,大楠老师到底去哪儿了呢?”

没有人接茬。

十一点。连输好几局的老哥闹起了别扭,把奥赛罗的棋子噼里啪啦地丢在棋盘上,说了句“睡觉去了!” 便上了二楼。接着,叶子小姐也离开了。

没有叶子小姐的客厅顿时失去了色彩,变得黯淡无光,唯有Nina Ricci的残香依然弥漫在空气中。

我试着邀请依然留在客厅里的野间先生玩奥赛罗,但喝得酩酊大醉的编辑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接着呆在这儿也没什么意思,于是我也上了二楼。

回到房间后,我躺在床上看了会儿漫画,不知不觉间便陷入沉眠。我做了个梦,一个沉溺于番茄汁之海的梦。

可怜的Bloody Mary。


5

翌日清晨,阳光明媚。

醒来后,打开窗户,只见院子里那一整片白茫茫的积雪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炫目得让人睁不开眼。正当我被光晃得眼泪汪汪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开门一看,原来是老哥。

他身穿连帽大衣,戴着墨镜,正忙着戴上黄色的毛线手套。

“咋了,一大清早的?”

哥哥有些害羞地伸出双手,在半空中比划出了一个葫芦的形状。原来他是想堆个雪人。看吧,正如我所料。老哥他都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这么孩子气。虽然我不是那么有兴致,但没办法,还是陪他一下吧。

我草草洗了把脸,换好衣服,便和哥哥一起走出玄关。一打开门,我俩便惊讶地“咦”了一下,不禁面面相觑。

有人捷足先登了。

在距离玄关大约十米左右的雪地上,已经堆好了一个又大又丑的雪人。说起来,这雪人可真够奇怪的。到底是谁做的呢?这里的住户之中应该没人会做出这种事吧……

从玄关到雪人的那串足迹看起来像是大号男鞋留下的。纤尘不染的雪地上,折返的痕迹清晰可辨。

仔细一看,来回的脚印深度略有不同。过去的时候比较深,回来的时候则浅了许多。简直像是有人把某种重物运了过去,然后空着手回来……

“喂,那个雪人看起来有点诡异啊。”

双手插兜、越过墨镜紧盯着雪人的哥哥喃喃自语道。我则因为雪地太过炫目而看得不太清楚。

“总感觉有点瘆人啊,那个雪人。”

“居然还安了胳膊。”

正如老哥所说,那真是个奇怪的雪人。它没有五官,活像一个野篦坊*,但两条手臂又突兀地从雪人胴体中延伸了出来。不是那种用树枝做的胳膊,倒不如说,像人类的手臂……

译者注野篦坊のっぺらぼう指的是外表如同普通人类,但脸上无目、无口、无鼻的日本妖怪。

“我去看一眼。”

哥哥说着,便跳下门廊,像蹒跚学步的小企鹅一样踉踉跄跄地靠近雪人。接着,他仔细地凑近观察了一下,突然“啊”地大叫了一声,忙不迭地倒退一步,脸色苍白地跑了回来。

“那个雪人,它戴着手表!”

哥哥喘着粗气说着,他的墨镜滑到了鼻子下面。

“它戴着大楠老师的手表……”

竟然在雪人中发现了大楠老师的尸体,时钟馆自然是鸡飞狗跳,乱成一锅粥。我们赶紧通知警方,没过多久,一大群警察就跌跌撞撞地沿着雪路,乌泱乌泱地赶往现场。

法医判断说,根据颈部留下的痕迹,死因是被绳状物绞杀致死。后脑勺留有生前被殴打的痕迹。也就是说,老师先是被钝器打中后脑勺,然后在昏迷中被绳状物所勒死的。推测的死亡时间是昨晚的8:30到10:30之间(这个推测死亡时间在尸检后也没有改变)。

此外,那串往返于玄关与雪人之间的男性脚印被认定为来自伯父的长靴。尺寸与鞋底特征都完全吻合。当然,仅仅基于犯人穿的鞋与伯父的靴子相一致这一事实,就断定伯父是凶手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伯父的长靴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放在玄关的角落里,馆内的住户中(当然,野间先生也包括在内)也没有人的脚大到穿不进这双长靴。基于此,任何人都有可能借用伯父的长靴。

时钟馆的所有居民都被召集到客厅,按照惯例听取口供。作为馆主的伯父向警察们解释了昨晚大楠老师“消失”之后的情况。

“也就是说,被害者昨晚曾一度离开了这座馆,之后又打道回府,最后在这里被杀害吗?”

一名中年警官问道,他的眉毛看起来像是皮鞋刷的刷毛。

“未必如此。我认为,大楠老师昨晚可能一步都没有离开过这里。那位老师吃完晚饭之后就上了二楼,而我一直待在客厅里,老师他并没有下过楼。” 伯父说道。

“您的意思是,二楼的某个房客作为被害人的共犯,把他藏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吗?”

“可能吧。” 伯父点了点头,面露沉痛之色。

“所以显而易见,就是这个共犯出于预谋或是一时冲动,杀害了被害人,对吗?”

对于这个提问,伯父保持着沉默。

“那么,住在二楼的都有谁?”

刑警目光锐利地盯着我们。除了伯父伯母以外的所有人都像被恐怖的教师瞪着的差生一样,磨磨蹭蹭地举起了手。刑警“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但是,为什么犯人会想要把老师的尸体藏到雪人里呢?”

一直默不作声的天野爷爷平静地提出质疑。

“的确!问题就出在这儿。这又不是恶俗的猎奇小说,把尸体藏在雪人里的行为实在是过于愚蠢了。这么做能有什么好处呢?我能理解为什么不把尸体放在房间里,但也没必要吭哧吭哧地费那么大劲儿把尸体藏在雪人里吧。明明把尸体放在这附近就行。就算用雪人把尸体藏了起来,被发现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柴田先生说道。

“最关键的不是犯人把尸体做成雪人的理由,而是留在雪地上的脚印能否成为指出犯人的线索吧。”

插嘴的人是野间先生,他的声音阴沉得仿佛是从地狱之底传过来的。作为《幻想宫》的编辑,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双重打击。毕竟,他负责的作家已经从他手中永远地逃之夭夭了。

“哦?您所谓的线索是?”

刑警抬起下巴,颇为傲慢地盯着野间先生。

“首先,脚印在去的时候比较深,回来的时候比较浅。这说明犯人是扛着尸体走在雪上,堆好雪人后,又回到了玄关。”

“唔。”

这位讨人嫌的刑警抱着胳膊,一副“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那又怎样?”的姿态。

“再者,犯人只有一位,因为雪地上只有一组脚印。如果有共犯的话,就不需要一个人费力地搬运尸体了。此外,从雪地上没有拖拽痕迹这一点来看,犯人在搬运过程中没有拖动过尸体。也就是说,犯人一个人扛着老师的尸体在雪地上走了近十米。这个事实本身不就有力地暗示了犯人的特征吗?大楠老师不算高大,但他身材较胖,体重在七十公斤左右。您认为女人或老人能够独自扛着他在雪地上行走吗?”

这时,刑警终于露出了“啊哈”的表情。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可以排除女性和老人的嫌疑。”

“唔。”

“小毬、梶小姐、樱井夫人和天野先生这四个人不可能是犯人。此外,樱井先生也不是犯人。因为他的左脚不太灵便,走路的时候左脚会不自觉地拖着。虽说那双长靴是他的,但留在雪地上的足迹并没有拖着脚走的迹象。考虑到这些,嫌疑人的范围便可以大幅度缩小到三个人身上,也就是柴田先生、妹尾先生和克彦君。犯人就在这三个人之中。”

面对野间先生头头是道的指控,三位嫌疑人的反应可谓三个人三个样。设计师只是微微挑了挑眉,评论家探出身子、舔舔嘴唇,急不可耐地准备反驳,老哥则呆呆地张大了嘴。

“别胡说了!说到底,就动机而言,最可疑的人是你吧。那位老师到了截稿日还没提交原稿,你肯定是觉得他罪不容诛,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吧!”

柴田先生恶狠狠地说道。

“不巧,我可是有不在场证明的。昨晚八点半到十点半的这段时间里,我可是一直都呆在客厅里呢。而在此期间,客厅里一直有其他人在场。我的不在场证明可谓相当充分。”

野间先生冷静地回应,并进一步补充道:

“就不在场证明而言,你们三个人应该都没有吧。”

柴田先生默然不语。正如编辑所言,柴田先生昨晚大概是在快到十点的时候回了二楼,妹尾先生也大差不差。这两人都有可能犯下罪行。

而老哥虽然是十一点左右才上的二楼,但他也并非不可能作案。他去大楠老师的房间里寻找“消失诡计”的线索,大概是在九点十分左右。如果是那个时刻的话,老哥他也是有机会的。说不定他先杀害了藏在自己屋子里的老师,之后才来到了XII号室。

虽然我不愿意怀疑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哥哥,但他确实是嫌疑人之一。

“野间先生言之有理,但就我个人而言,我果然还是更关注凶手将尸体藏在雪人里的原因。除了疯子,大概没有人会想到将尸体藏在雪人里。然而,这里又显然没有疯子。因此,犯人一定是有着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我不禁认为,只有找到这个行为背后的理由,我们才能朝着破案的方向迈出关键一步。”

天野爷爷客气地说道。

“再者,关于大楠先生留下的那条信息,我实在不认为他会写那种像哄小孩一样的谎言。我和在座的诸位不同,对推理小说不甚关心,也没怎么读过那位的作品,但我觉得那条留言应该具备相当的真实性。”

“就是啊!天野先生说得对。就算他宝刀已老,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堂堂大楠润也,绝不会凭借这样一个粗劣的谎言逃走。他肯定是用了什么诡计,如果是他的话,说不定是什么闻所未闻的惊人诡计呢。这个案件一定是以解开这个诡计为起点!”

评论家极力主张这个观点。此番论调可不像一位迄今一直在否定大楠作品的人所言。与昨晚相比,他的态度可谓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看来评论家对于作家的评价完全可以随机应变,因时制宜。

“但是啊,如果真有这样一个惊天诡计,为什么不将其诉诸笔端呢?我实在不相信这个人能够构思出什么了不起的诡计。无论过去如何,现在的他绝无那种笔力。我认为,那只是他万般无奈下的信口开河罢了。”

冷冰冰地说出这句话的人竟然是野间先生。评论家与责任编辑对于大楠润也的评价至此发生了逆转。还是说,因为没有必要再对已故作家阿谀奉承,所以不假思索地说出了真心话?编辑这样的人也有着虽然与评论家不同,但同样冷酷无情的一面呢。

那位身处三途河畔的作家(他现在应该还在那附近转来转去吧),若是听到了他俩的对话,想必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吧。

“真正的凶手肯定在我们几个之外,警官先生!毕竟,在推理小说中,拥有完美不在场证明的人往往才是真正的凶手。这样想的话,凶手肯定不在我们三人之中!”

老哥兴奋地胡诌八扯着,钻进了憨憨推理宅所特有的牛角尖中。

老哥啊,这不是小说哦。现实的案件可不需要什么意外性……


时钟馆事件・解决篇


6

“我知道谁是杀害大楠老师的凶手了。” 那天晚上,天野先生把时钟馆的所有居民都召集到了客厅。

众人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小个子的天野爷爷一如既往地点燃了烟斗,美美地吸了口烟,开口道:

“首先,我的推理基于‘大楠先生的留言并非谎言’这一前提展开。从大楠先生的性格和作风来看,我不认为他是一个会用单纯的谎言逃避现实的人。如果这其中有什么诡计的话,那肯定是隐藏在那条留言之中。我是如此判断的。”

天野老人微微停顿了一下,嘴角依旧挂着微笑,环视着在场的所有听众。烟草那馥郁的香气四散飘溢。

“那条留言中最关键的部分,无疑是‘目前在这座宅邸里的人都不是协助我「消失」的帮手’这一句。然而,若是没有共犯的帮助,身处二楼的他能够在不经过客厅的同时离开这座馆吗?答案是否定的。如果他是从二楼的窗户逃走的,那就与他‘从正门玄关处堂堂正正地离开’这一宣言相矛盾。而这座馆里没有其他出口。

无论怎么想,大楠先生的消失必然需要一个共犯。他先潜伏于共犯的房间,等大家都离开客厅后,再从正门玄关处堂堂正正地离开。但这又与共犯不存在的那条信息相矛盾。

但是,请你们在此仔细思考一下。大楠先生并没有在留言中说‘共犯不存在’。完全没说。他说的是‘目前在这座宅邸里的人之中没有共犯’。”

“也就是说,共犯在馆的外部?”

老哥有些不满地插嘴道。

“某种意义上是的。不过,共犯也并非完全的外部人士。毕竟完全的外人没法担任共犯这一角色。自然,这个共犯现在肯定在我们之中。也就是说,大楠先生于昨晚六点三十五分写下那条留言时不在馆中的人物。这个人就是消失诡计的共犯。”

“昨天六点半的时候不在馆中,但现在在这里的人……”

老哥翻着白眼,盯着天花板。

“没有这样的人吧?昨天六点半的时候,我们都吃完晚饭在客厅里呆着了,没有人外出过吧。伯母当时是在厨房里吧?”

老哥看向伯母,似乎在说“对吧?” 但正忙着做针织的伯母连头都没抬。

“我指的并不是外出的人,恰恰相反。”

天野先生始终面带微笑。恰恰相反?“外出”的反义词是……

“难道说!”老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大声叫道。

“正是如此。”

昨夜,六点半之后“到来”于此间的那个人——

“您是说野间先生是共犯吗!?”

克彦君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坦率地表示惊讶也是一种美德呢。

“这样一来就能多少解开一些谜团了。昨晚的消失事件其实是大楠先生和野间先生合谋演的一出好戏。大楠先生的留言表面上是写给编辑,实际上是写给我们看的。如此一来,其中‘当他们知道我「消失」了的时候,恐怕会比你还要吃惊’这句话便说得通了。”

“但是,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情!?”

老哥依然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位编辑,而编辑则抱着胳膊坐着,一副快要睡着了的架势。

“大概是小说的彩排吧。大楠先生可能是想在将消失诡计写成小说之前,借助编辑的力量实际排练一下。大楠先生做得出这种事。”

“那老师是躲进了野间先生入住的XI号室里吗?”

我无法再保持沉默,忍不住插嘴说道。天野先生点了点头。

“但这很奇怪啊。毕竟大楠老师他进不去那个房间吧。接到野间先生的电话后,我去那个房间打扫过。之后,我用万能钥匙好好地锁上了门。所以,在野间先生到来之前,老师不可能进入那个房间。”

野间先生到达后,为了知会大楠老师一声,我曾去了一趟XII号室。然而,老师那时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是在盥洗室还是IX号室都不见他的身影。如果他躲在XI号室里,那他又是如何走进被锁住的房间的呢?XI号室的钥匙是我亲手从客厅柜子的抽屉中拿出来交给编辑的,不可能被提前偷走。

就在我以为天野爷爷的推理也折戟于此时,

“那只是一个很简单的诡计。” 天野侦探不为所动地说道。

“简而言之,不过是利用罗马数字的特征,单纯地交换了一下钥匙罢了。也就是说,大楠先生早在白天便将野间先生即将入住的XI号室和他自己租用的IX号室的钥匙对调了一下。罗马数字的IX和XI很容易混淆,不仔细看的话,可能注意不到二者的区别。”

“所以,我交给野间先生的其实是IX号室的钥匙?”

我目瞪口呆地问道。说起来,因为我先入为主地以为抽屉里剩下的钥匙只可能属于XI号室,所以的确没仔细确认号码牌便将其交给了编辑。

“他们正是利用了‘野间先生打来电话,毬子小姐便会打扫屋子’这一惯例,来强化‘消失’事件的不可能色彩。”

“那、那杀了老师的人是!?”

柴田先生哑着嗓子说道。

所有人都望向编辑。

“不是我哦。我有不在场证明,你们都忘了吗?”

编辑抬起头(作为他没在睡觉的证据),以出乎意料的冷静语调说着。确实,这个人不可能是犯人。在大楠先生被杀害的时间段里,野间先生一直在客厅里喝闷酒。

“但是,既然你是消失诡计的共犯,这就意味着——”

天野爷爷温和地打断了越说越来劲的评论家。

“当然,凶手并非野间先生。”


7

“在此,我们绝对不能忽略一个关键点,那就是藏匿大楠先生的人并不一定等同于杀害大楠先生的凶手。但我想先和野间先生确认一下,到目前为止,我的推理是否命中了真相?否则我们无法推进到下一阶段。”

天野先生说着,以充满慈爱的眼神凝视着编辑,仿佛在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一切都如您所言。”

野间启介爽快地承认了。

“很好。这样一来,我的推理就有了可靠的立足点。把大楠先生藏在房间里的人确实是野间先生。但是,野间先生又有着坚不可摧的不在场证明。在大楠先生被杀害的时间段里,他一直身处客厅。包括我在内的在座诸位都可以作证。

也就是说,当野间先生身处客厅时,某人杀害了大楠先生。在此,我想问野间先生一个问题:是您将大楠先生的尸体移到外面,并做成雪人的吗?”

然而,编辑并没有做出回应。

“三缄其口吗?也罢,您的沉默本身就足以说明答案。您昨夜很晚才回到XI号室,并在屋里发现了大楠先生的尸体吧?头部受到重击,被绞杀的尸体。您想必是震惊到无以复加。但为什么您没有当场引发骚动呢?我能想到几个理由,其中之一是您担心在那种情况下会被当作凶手。幸好,根据法医的鉴定,您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但您昨晚不可能指望这样的侥幸。理所当然地,您想要先把尸体移出房间。但这里一个难以解释的点在于,您不仅仅是把尸体运了出去,还费心劳力地将其堆成了雪人。”

天野侦探微笑着说。

“如果只是出于不能把尸体放进房间里这个理由,那么只需要将它移到房间外面就可以了。可以搬到二楼的走廊上,也可以让他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但是,绝无将尸体特意搬到雪地上做成雪人的必要。绝非疯子,甚至可以说是头脑明晰的你,究竟为何要做出这种荒谬的举动呢?这个理由正是指出杀害大楠先生的真凶的重要线索。”

在场众人意识到推理正渐入佳境,一种奇妙的紧张感不禁弥漫开来。

“野间先生为什么非得将尸体做成雪人呢?其实,他早已在我们面前亲口透露了这个理由。他今天早上是这么说的:‘最关键的不是犯人把尸体做成雪人的理由,而是留在雪地上的脚印能否成为指出犯人的线索’。他费尽心思堆雪人的理由就隐藏在这句话之中。也就是说,他的目的并非把尸体堆成雪人,而是伪造出‘凶手扛着尸体在雪地上走了十米远’这一假线索。哪怕不堆雪人,光是把尸体放在雪地之上便足矣。或许他希望把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雪人身上吧。虽说真正的关键在于在雪地上留下脚印就是了。”

“也就是说,野间先生是想把凶手──?” 老哥插嘴道。

“保护起来。通过留下假线索来包庇犯人。所以,真正的犯人就在他想要排除的那五个人之中。也就是,樱井先生、樱井夫人、毬子小姐、梶叶子小姐,以及我自己。”

早上曾被视为嫌疑人的评论家与设计师稍微松了口气。

“那么,在这五个人中,野间先生想要保护的人究竟是谁呢?我私心认为,野间先生的行为具有几分英雄色彩。然而,就道义角度而言,他毕竟犯下了遗弃尸体之罪,并非无可非议。而且,他一不小心便会作茧自缚。就算是在深夜搬运尸体,也无法保证不会被其他人看见。此外,他还在雪地上扛着尸体,独自一人花了好几个小时堆雪人。这是一项旁人难以想象的,无比滑稽而又无比孤独的工程。他究竟是为了谁而不惜做到这个份上呢?他对那个人所怀有的感情,想必是非同小可。”

我不禁看向野间先生,但当事人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靠在沙发上。

“但在指出真凶的名字之前,必须先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野间先生是如何得知真凶的身份的。如果不考虑太多的话,最直接的解释就是真凶向野间先生坦白了一切,并请求他的帮助。然而,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从犯人的角度来看,在不知道野间先生是否愿意成为事后共犯的情况下,这种方法无异于走钢丝。我认为,在犯下罪行后,凶手想必会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将尸体搬到那个房间里,而回到房间的野间先生则根据什么线索锁定了真凶。不过,他非但没有告发凶手,反而选择了包庇。那么,野间先生到底是如何判断凶手身份的呢?犯人也不是傻子,不可能留下显而易见的线索。但是,换个角度思考,那个线索若不是可见之物呢?比如说,虽然不可视,但能嗅出来的东西……”

我身旁的某个人猛地吸了口气。那个人的身上至今仍然漂浮着淡淡的香气……

“是香水。残留在房间里的线索正是香水。野间先生注意到了这一点,因此得知了犯人的真实身份。”

天野先生严厉地盯着某人,平常不起眼的小个子老人此刻显得格外高大。

“您杀害大楠老师的时机,是在被毬子小姐洒了番茄汁、上到二楼换衣服的时候,对吗?”

叶子小姐那略带雀斑的面孔变得煞白,回瞪着老人的双眼中燃烧着火苗。

“这应该不是事先谋划好的犯罪吧。您应该是偶然间,与本应消失的大楠先生打了个照面,比如说大楠先生离开XI号室,前往洗手间的时候。而聪敏如你,想必一下子就理解了一切吧,包括大楠先生与野间先生串通一气的事。也就是说,大楠先生先完成的不是您那边的稿子,而是《幻想宫》的。所谓‘一页稿子都没能写出来’,实际上指的是您委托的那份。您明白了这一切。又或许是大楠先生和您说的。意识到被作家摆了一道的您,不自觉地拿起了手边的钝器……这一部分与其说是推理,倒不如说只是我的空想罢了。”

“那条丝巾……”我喃喃自语。

“勒住老师脖子的就是那条红丝巾,所以下楼的时候才用吊坠作为替代。”

叶子小姐筋疲力尽地靠在沙发上,宛如濒死的女王一般。

失序的时钟重重地敲了一声,仿佛在吊唁那位美女编辑失序的人生。


幕间


“发生了一点小麻烦。”《QED》的编辑打来了这通电话,是在那个猜犯人谜题的解决篇付梓数日后。

“您说的小麻烦,是指什么?”

既然特意打来电话,想必与我脱不开干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比起在电话里说,我更希望见您一面。有个东西想请您过目。” 编辑故弄玄虚地说道,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忍着哽咽,害得我吓了一跳。难道事态已经紧急到能让一个大男人哭出来了吗?我赶紧侧耳细听,却总感觉这位编辑正忍耐着的不是呜咽,而是笑声。我转念一想,不会是被紧急事态打得措手不及而哑然失笑吧。我也变得有些心神不宁。

我决定立刻赶往编辑所指定的咖啡店,与他见一面。我这人看似冷静,实际上却有些神经质。让我怀揣着这份不安迎来明天无异于一种酷刑。

在约好的咖啡店里,大约迟到了十分钟的编辑一落座,便立刻从他那皱巴巴的西装里拿出了一个白色信封。

“实际上,我们编辑部昨天收到了这样一封读者意见信。”

编辑拿着信封在我面前晃了晃。意见信?真希望是我把粉丝来信一词听岔了呢。

“内容是……?”

我有些不安地问道。

“百闻不如一见,还是请您亲自过目吧。”

说着,编辑脸上浮现出一丝轻笑,将信封递给了我。还贴心地发了快信。我颤抖着接过来,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东西。是一张简简单单的信纸。我扫了一眼信上的内容——

“这是怎么回事!?”

“如您所见,是一封字面意义上的挑战书咯。由读者写给作者的。”

编辑答道,咯咯地笑了出来。

“这只是个恶作剧吧?我们直接无视它如何?信里说问题篇中有一个重大失误,但这个失误真的存在吗?”

“我自己并没有注意到呢。”

“对吧?肯定没有这回事。而且,关于这位寄件人……”

说着,我翻过来看了看信的背面。

“上面只写了‘K市’,并没有写具体地址。‘山浦亚巳’这个名字也雌雄莫辨,散发着化名的可疑气息。这种匿名意见书当真靠得住吗?不会是想要搞点恶作剧,捉弄一下初出茅庐的新人吧?”

“虽然有这种可能,但也许山浦氏所言不虚,那个问题篇的确有失误。比起这个,更让人困扰的是(说到这,编辑又咯咯地笑了,看不出来一丁点困扰),我们主编对这封挑战书青睐有加,他觉得这个很有意思,说是要发表在本月号的《读者之页》专栏上。”

所谓《读者之页》,就是各类杂志上基本都会有的那种东西。刊登着“看了贵刊之后才明白阅读推理小说的乐趣之所在”啊,或者是“○○老师最近非常活跃,很是钦佩”啊,这种一看就是由编辑部捏造出来的“来信”栏目。

“诶?您的意思是要接受这个挑战吗?”

“正是如此。”

“谁来应战呢?”

“那当然是由作者来。”

“作者,是指我吗?”

“除了你,还有谁呢?”

“没人。”

“我作为编辑也有责任,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忙哦。”

理所当然吧。

“发表在下月号上有点强人所难,但再下个月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这个嘛……”

“那就先这么定了,争取在下下个月之前完成。”

他的耳朵似乎突然失聪了,无视了我这边的回复,直接做了决定。

“会给我稿费吧?”

“那是自然。”

“如果这只是个恶作剧呢?”

“那不也挺好的吗?”

“一点也不好吧。虽然我现在是大闲人一个,但也不想为无谓的事情劳心费力。”

“哎呀,请不要这么说。”

编辑笑着糊弄了过去。

“如果到了截稿日,我仍然无法回应这封挑战书,写不出稿子,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啦,无非就是代替那写不出来的原稿出点丑罢了。哈哈哈哈哈~”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真切地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那种约稿络绎不绝的畅销作家。就算是把刚喝了没几口的咖啡泼到不喜欢的编辑脸上,也能够说出“不差你这一个委托”这种豪言壮语。

“那就这么定了。麻烦您多多关照啦。”

对方看了一眼手表,匆忙起身。

“我回去之后也会再读一遍原稿,如果发现问题会立刻联系您。”

我敢断言,这位编辑回到出版社之后,绝对不会再看一遍问题篇。就算他有这闲工夫,肯定也只会跑去唱卡拉OK。

“如果真的有错,我更希望您能在出版之前指出来呢。”

我试图让他听到我的抱怨,但很不幸,似乎没有传到他的耳朵里。原来他有一双选择性失聪的神奇耳朵,能够自动过滤掉自己不想听的东西。

“啊、这个,您别忘了。”

那封来自“山浦氏”的珍贵信件还在我手上。我慌慌张张地起身,想把信递给他,但编辑摆了摆手,说道:

“我已经复印了一份,请您留着作为纪念吧。”

他话音未落,便迅速走向收银台。

我又读了一遍这个“纪念”。

内容如下:


来自读者的挑战书
          今邑老师的《时钟馆事件》问题篇中存在一个重大失误。有趣的是,这个极易被忽视的小错误将会完全颠覆既有情节。杀死大楠润也的真凶另有其人。
          那个失误是什么?看穿这个失误后所浮现出的真凶又是谁?我恳切希望作者能为我们推理一番。并且,我希望贵刊能够将这个推理以小说的形式刊载于○月号或△月号之中。
          另外,为了证明贵刊未将挑战书束之高阁,切望贵刊能将此信刊载于本月的《读者之页》上。
K市       山浦亚巳



时钟馆事件・另一个解决篇


8

客厅里那不准的时钟重重地敲了一声。

默默听到现在的女编辑缓缓从沙发上起身,打开桌面上的银质烟盒,取出一支细长的香烟,叼在猩红的唇间。

推理小说评论家立刻递出廉价打火机,为她点上了火。她微微俯身,点燃香烟,优雅地交叉着美腿靠在沙发背上,深吸一口尼古丁,又缓缓吐出烟雾。

真是一场优雅无双的默剧啊。

所有人都像在欣赏着大银幕上的女星一般,如痴如醉地凝视着她。

“天野先生的‘名’推理就此结束了吗?”

淡蓝色的烟雾从纤纤玉指间的细支卷烟中袅袅升起。透过这青蓝色的帷幕,她那双宝石般的眼眸直勾勾地望着老人。

“算是吧。”

原咖啡店老板俨然一副管家面对女主人的姿态。

“总的来说确实很精彩,但有一处小疏漏呢。”

叶子小姐单手把玩着烟盒,微微笑道。

“嚯,哪里?”天野先生回以微笑。

“野间先生回屋后发现了老师的尸体,并为了掩护凶手匆忙将尸体堆成了雪人,这一部分我觉得没有问题,当事人自己也承认了。但问题在于之后的推理。仅仅根据犯罪现场留下的香水味,就断定凶手是我,岂不是有些操之过急?难道香气中写了我的名字?”

“您的质疑非常中肯,但这里只有您在使用香水,等同于香气中写了您的名字吧。”

天野先生毫不退缩地说道。

“但是,难道不应该考虑一下真凶为了嫁祸于我,特意在犯罪现场留下香水味道的可能性吗?”

“在讨论这一可能性之前,我想先问您一个问题。您在客厅里的时候,有锁上房间的门吗?”

叶子小姐似乎被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措手不及,但很快,她简短地回答说:“是的”。

“还有一个问题。您在二楼换好衣服后,是不是在锁好门之后才下到客厅?”

美女编辑透过青烟点了点头。

“姑且确认一下,毬子小姐,请问你有香水吗?”

天野先生突然将矛头指向我,让我大吃一惊。

“没有,我只有古龙水。”

“樱井夫人呢?”

这次轮到了伯母,但伯母只是耸了耸肩。

“很好。也就是说,留在现场的香水果然是梶小姐的。而且,这也证明了香气并非用于栽赃嫁祸。梶小姐明确表示她锁好了房间,其他人不可能从她的房间里偷走香水。其他女士也都表示自己没有香水,排除了用其他香水代替的可能性。再考虑到这次谋杀并非有预谋——”

“请等一下!”

天野侦探还没说完,野间先生便忍不住打断了他。刚刚还那么冷静的人,此时却抬高了声音,莫名有些狼狈。

“天野先生的推理中,有一个地方与事实不符!”

他的驴脸上闪烁着要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决意。

“嚯,是什么呢?”这次,天野侦探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的不安。

“诚如您所言,当我看到老师的尸体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梶小姐。她确实有杀害老师的动机——实际上,那位老师满脑子想的都是要在我刊上发表的作品,压根就没有动笔写过梶小姐的约稿。他本来就是那种一门心思扑在一件事上,没法一心二用的人——但是,我认定梶小姐是凶手的依据并非香水的味道。房间里根本没有留下什么香气。不不,我不是为了包庇她才这么说的。事到如今,就算这么做也没有意义了。我不是那么执迷不悟的人。”

“那到底是……”

原咖啡店老板明显有些狼狈。

“是丝巾。一目了然。老师的脖子上缠着那条作为凶器的红丝巾。我对那条丝巾有印象,更何况上面还残留着她常用的香水味。所以我才确信是她在一时冲动之下勒死了老师,又在慌乱中留下凶器逃离了现场。”

“那、那您是说,房间里没有留下香水的气味!?”

天野爷爷说道,嘴里叼着的烟斗差点掉了下来。

“完全没有。硬要说的话,只能从丝巾上能闻到一点点香气。”

编辑以坚定的口吻回复道。

“这不可能!如果梶小姐进了那个房间的话,肯定会留下香水的味道啊!”

外行侦探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慌乱。看着看着,老人那原本显得高大的身躯,似乎也缩回了平常的尺寸。这个人果然还是更适合扮演留声机前的小狗尼帕呢。

教训:推理小说这种东西,看得太多不行(会变成老哥那样),完全不看更是不行。

“看来,将我认定为犯人的证据,现在反而证明了我的清白呢。那我趁这个机会把话说清楚吧,杀害大楠老师的人并不是我。我上楼换衣服的时候,没有撞见老师,更没有意识到老师和野间先生是同伙。我并没有杀害老师,不过,现在的我的确满腹杀意。”

她压低了声音说。

“那么,那条丝巾是……”

野间先生问道。

“被偷走了哦。”

叶子小姐轻描淡写地答道。

“被偷了?”

“大概是被真正的凶手。”

“什么时候!?”

“我想,应该是当我把要换上的衣服放在床上,去洗手间清洗裙子上的污渍的时候。等我洗好衣服回来换衣服的时候,丝巾已经不见了。没办法,我只好戴上吊坠作为替代。”

“到底是谁啊!?”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叶子小姐看向某个人。

野间先生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个人。

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看向那个人。


9

看来,这份手记也快要进入尾声了。

是的,各位读者,我就是真正的凶手。

杀死了大楠老师的人就是我。

等一下。单看这份手记,我笠原毬子根本没有犯罪的机会啊——您是想这么说吧? 读者们的意见实在是合情合理。但是,既然犯罪者有权保持沉默而不必说不利于自己的话,那想必我也拥有“在手记中省略不利于自己的信息”这一权利吧。

我在这份手记中,故意省略了杀害大楠润也的场景。被省略的部分如下:


我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漫不经心地拿起打火机。就在这时,背后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了。

走廊里那不准的时钟嘎吱嘎吱地发出了“咚——”的一声。

因为那个习惯,我不自觉地看了眼手表。八点四十分。

我看见了那个走进来的人,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声音。

“老师!”

居然是大楠老师。他一看见我,便露出一副“糟了”的表情,又赶紧用食指比了个“嘘”的手势。

“您去哪里了?野间先生他──”

我刚要问他,他就急忙地拽着我的袖子,慌慌张张地把我带到了XI号室。我依然攥着打火机。

在那里,大楠老师向我坦白了一切。比如说,老师和野间先生实际上是同伙;比如说,这只是对即将发表在《幻想宫》的中篇小说的核心诡计的彩排而已;比如说,《幻想宫》的截稿日期实际上是在下个月,而野间先生也清楚这一点;比如说,一直藏在这个房间里的他本想来根烟,却意识到自己把打火机落在了隔壁,偷偷摸摸地过来取的时候,结果撞上了我。等等等等,等等等等。

“那叶子小姐的约稿呢?”

我目瞪口呆地问道,但老师似乎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一脸茫然。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自语道:

“忘了。”

叶子小姐听了这个,想必会心里咯噔一下。不仅是她,我的心也咯噔一下。原来大楠老师并没有丢下稿子跑路。也就是说,在《幻想宫》上发表处女作的机会又变得遥不可及。原来是空欢喜一场。可恶啊。

“雪还在下吗?”

我恶狠狠地盯着正站在窗边,拉开窗帘,优哉游哉地说着废话的大楠润也的背影。

等等。就在那时,耳边仿佛有恶魔在低语。机会还没有完全消失呢。如果这位老师不在了的话,我的处女作便能够拨云见日、公之于众了……

透过大楠老师日益稀薄的头发,隐约可见他后脑勺那无比诱人的粉色头皮。当问及登山者为何要攀登山峰时,他们大概会回答说:“因为山就在那里。” 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会一时冲动,我也只能这样回答:

因为头就在那里。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抓起铜花瓶,猛地砸向了那个“头”。我担心仅仅击打一下尚不足以令他断气,以防万一,便用台灯的电线勒住了他的脖子。既然已下定决心,就决不能手下留情。我竭尽全力勒紧了绳子。

当我终于松开手时,脚下已然躺着一副完美的尸体。

我突然想起了刚才塞进连衣裙口袋里的打火机。我意识到必须要把它放回原位,便离开了尸体所在的房间,走进了隔壁的XII号室。正当我打算把打火机放回桌子上时,走廊里那不准的时钟再次敲响了钟声。

咚—— 咚—— 咚—— 咚——

时钟的鸣响渐渐消失。这时,背后的门打开了。我真心为此吓了一大跳。一瞬间,我还以为是躺在隔壁房间里的大楠老师复活了。但门开了,探出头来的人是老哥。

“别吓我啊,我还以为是谁呢。”

我这么说着,把手里的打火机放回了桌子上。


所以说,这一整段描述原本应该出现在第3章和第4章之间,但我省略了这部分内容。然而,单纯的省略对读者来说显然有失公平,所以我有意准备了一些细微的伏线,以便让读者推理出省略的情节。

那就是关于两个钟表的记述。

所谓的两个钟表,一个是我手腕上那只精确无比的手表,另一个则是挂在XII号室前走廊墙上的不准时钟。

这个挂钟虽然不准,但并没有坏掉。正如第1章所写,伯父出于兴趣而故意将其调到错误的时间,但却有好好给它上发条。因此,时间的流速与我的手表是一致的。

但是,请回想一下。当我去XII号室告知野间先生的到访时,走廊那个走不准的时钟敲了两下(第2章结尾)。那时,我反射性地看了一眼手表,是七点十分(第3章开头)。这意味着,当不准的时钟指向两点时,我的手表显示是七点十分。

那么,两小时后,当手表显示为九点十分时,那个不准确的时钟应该敲响几次呢?这是一个简单的算术问题。当然是四下。如果不是四点才奇怪。但在第3章的结尾,不准的时钟又敲响了几次呢?只敲了一次。再加上,第4章的开头,老哥问我时间的时候,我的回答是“九点十分”。

也就是说,如果假定第3章的结尾与第4章的开头在时间上是连续的,那么两个钟表的流速就会出现差异。因此,火眼金睛的读者们应该能察觉到第3章和第4章之间省略了一段时间。那么,究竟省略了多长时间呢?或者说,在第3章的结尾,不准确的时钟敲响了一声的时候,正确的时刻是什么呢?

只敲响了一次,就意味着它表示的是一点或×点半。时钟不可能倒退,因此可以排除掉一点或一点半,换言之,只可能是两点半或三点半。无论是哪种情况,省略的时间都超过了三十分钟,足以让我杀了大楠润也。

这就是我考虑到公平性而精心设置的伏线。

实际上,我去XII号室寻找“消失”的线索是在八点四十分左右,而不是九点十分。那时候,走廊那只不准的时钟显示的是三点半。也就是说,第3章和第4章之间省略了三十分钟的时间。

真是“此乃时钟之惧也”!

在杀害老师后,我便和哥哥一起回到了客厅。虽然我不想采取这么卑劣的手段,但还是决定让叶子小姐替我背黑锅。听了大楠先生的话之后,我意识到叶子小姐有杀人动机。

首先,我必须找一个能让我笑出来的动画录像带。我并不是一时兴起才选择了《兔八哥》,而是因为我需要笑得前俯后仰。为什么呢?当然是为了把番茄汁洒到叶子小姐身上。

不过,那其实是一段多少有点辛苦的表演。那部《兔八哥》我已经看过无数遍,录像带都快磨坏了。坦白说,我已经没法笑得前仰后合了。但形势所迫,我必须表现出扭转乾坤的演技才行。在不想笑的时候强迫自己笑出来也是件苦差事呢。

当我调好录像,准备点一杯我常喝的血腥玛丽(这不就是我!)时,正好她主动问了我。这样一来,我成功弄脏了她的衣服,让她匆匆忙忙地回到了二楼自己的房间里。这么做的理由有两个:其一自然是消除她的不在场证明,如果叶子小姐一直待在客厅里的话就难办了;其二则是通过假装去她的房间道歉,来盗取一些能把她栽赃为凶手的证据。只要把那个扔到尸体旁边,任谁都会觉得凶手就是她。毕竟,她还有动机。

我去她的房间一看,发现屋主不在,又恰好有一条红丝巾摆在显眼的地方。我拿起丝巾,放进了连衣裙口袋里。等离开叶子小姐的房间后,我立刻返回犯罪现场,将丝巾绑在了尸体的脖子上。

我虽然预料到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会是野间先生,但做梦都想不到他居然会为了保护自己的竞争对手而下那么大的功夫。不过,从结果来看,倒是我的幸运。真正的凶器毕竟是台灯电线,如果警察发现时,丝巾还缠在尸体上的话,说不定就能从脖子上留下的痕迹判断出凶器并非丝巾。

毕竟日本的警察很优秀嘛。在这种地方上。


至此,真凶——笠原毬子的自白就结束了。

顺带一提,我现在正身处监狱之中。

这可真是个无聊的地方。麻疹和杀人最好趁着未成年的时候了结。可惜我早就过了二十岁生日。

昨天,伯父来探监了。独自一人。现在只有他还把我当成家人。我早就被自己的血亲所抛弃了。父亲也好母亲也好,似乎都把我这个曾含辛茹苦抚养大的孩子忘得一干二净。无所谓了,于我而言这样反而落得轻松。

伯父带来了两条“可喜可贺”(对我来说并非如此!)的消息:一是野间先生和叶子小姐结婚了。啊,这样啊。太好了。我冷冷地回应了一下。说到底,要不是有我这个丘比特在,无论过去多少年,他俩都必定会走在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上。真希望他们能稍微对我表示下感谢。至少,睡觉的时候可别把脚朝向这个监狱。*

译者注:双关语。原文为“せめて、この刑務所の方角に足を向けて寝て貰いたくはない”,而“足を向けて寝られない”则是表示“万分感激”之意的惯用语。

而另一个消息,别说可喜可贺了,简直让我怒火中烧、七窍生烟。居然说老哥作为推理作家出道了。那个蠢货吗?难以置信!现在的推理小说界是怎么回事啊?我盯着那面灰色的墙,以及为了打发时间而信手涂鸦的补丁葫芦猪ヒョウタンツギ*,不禁想要大哭一场。连老哥这种程度的才华都能出道的话(如果当今出版界真这么癫狂的话),那我只要稍微有一点点耐心,想必早就能行走在阳光之下了!

 译者注:补丁葫芦猪是日本漫画家手冢治虫笔下的角色。

可惜我亲自葬送了自己的才能。

写在此处的这份手记也不是为了出版。就像那只画在墙壁上的补丁葫芦猪一样,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已。压根没有读者会看这个。顶多,我自己翻阅一下,时不时空虚地笑笑罢了。索性让看守大妈读一读吧,估计是白费力气。这种面相像鬼一样的人肯定只会看言情小说。

真是空虚啊。在这种地方,一位天才作家(天灾作家?)还未破壳而出便发烂、发臭。对于日本国而言,这实在是莫大的损失。

可怜的Bloody Mary。


尾声


“也就是说,今邑小姐在问题篇中所犯下的失误,就是关于那个不准时钟的描述吗?”

《QED》的编辑在听筒的另一端说道。

“是的。那个不准的时钟只是为了营造氛围而设置,就没太注意描写。所以,第3章的结尾理应根据前文写成‘不准的时钟敲了四下’,但我却不小心写成了‘敲了一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以山浦氏敏锐地指出了这一点呗。”

“是的,这个小小的描述失误导致第3章与第4章之间出现了三十分钟以上的空白时间。乍一看没有犯罪机会的叙述者毬子,也因此获得了可乘之机。但严格来说,其实无法确定毬子是否真的在那段被省略的时间里杀害了大楠润也,所以,山浦氏‘真凶另有其人’的意见,更准确的表述应该是‘真凶可能另有其人’才对。”

“不过,真是一位可怕的读者啊。”

“就是说啊。自掏腰包买书的读者果真很严格呢,而且他们也是有够闲的。”

总的来说,本格推理爱好者多为空有大把时光而无所事事之流。那些以秒为单位忙来忙去的商务人士绝不会碰这种东西。读这些的要么是学生,要么是失业者,要么是病人。

“确实如此,可绝不能轻视读者呢。而且,我刊读者的水平尤其高,像山浦氏这样的人绝非例外。”

“这我知道,毕竟我也是读者之一。”

我这边也若无其事地自矜一下。

“不过,该说是因祸得福吗,多亏了山浦氏的意见,作品变得有意思多了。我们主编也非常高兴,毕竟来自读者的挑战书实在是史无前例呢。”

编辑的声音难掩兴奋之情。

“这样啊。”

“说起来,您之前和我提到过,由于是经过精炼的长篇小说,所以内容会相当紧凑,对吧?”

“嗯。”

“所以我其实很期待看到作品能紧凑到什么程度。”

“哈。”

“但是,当我读完之后……”

“觉得并不算特别紧凑?”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明明就是这个意思。

“总之,就结果而言,内容确实更加精炼了。读者应该也会对此心满意足吧。”

“作者也很心满意足喔,能收到意料之外的稿费。”

“没有,给您的稿费不过九牛一毛,实在惭愧。”

九牛一毛?沧海一粟才对吧!

“拜山浦亚巳所赐呢。”

“啊,对了,说起来,那位山浦氏又给编辑部寄来了一封信。”

“诶?又在吹毛求疵吗?”

“不是不是。因为信是寄给编辑部的,所以我拜读了一下,信中高度赞扬了今邑小姐您呢。”

“嚯——”

“‘因为是本格派的新人女性作家,所以我本来是带着些许冷眼旁观的态度阅读的。然而,她的作品却出乎意料地精彩。能够堂堂正正地应对挑战书这一点也实在值得称赞。我相信她是一位才气过人的作家,希望今后也能够在贵刊上拜读更多老师的作品。’ 这种相当恭维的内容呢。”

“嘿嘿,从信中的表述来看,山浦氏果然是男性啊。”

“应该是的。从统计数据来看,我刊的读者中男性占压倒性多数。”

“能够得到这样的赞扬,我深感荣幸。那么,这封信也会被发表在《读者之页》上吗?”

我满怀期待地问道。

“不,不会刊登的。”

遭到了无情的拒绝。看来,这本杂志的主编相当叛逆呢。

“不过,我已经将山浦氏的信转寄给您了,请您仔细阅读。”

说完,他便单方面地挂断了电话。什么啊,我还以为他会立刻委托我再执笔一部作品呢。难得“山浦氏”都那样说了。不过算了,反正某出版社即将出版我的第二部长篇作品,多少能收到点版税。

我走到门外,往邮箱里瞅了一眼。有了。山浦亚巳氏的信件。

我有没有立刻打开确认里面的内容?才不会看呢。我把它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用不着再看一遍。话说,《QED》的编辑部中,难道没有人怀疑过“山浦亚巳”的真实身份吗?明明试一下易位构词Anagram*就能明白呢。

译者注:「山浦亜巳Yamaura Ami」这个化名是通过重新排列本文作者的名字「今邑彩Imamura Aya」的罗马音字母所构造出来的。

真是的,明明我一开始就说过根本不可能缩减到一百页以内。如果非要我控制在百页之内的话,就不得不像现在这样大费周章。毕竟,那无论如何都不是能在一百页之内结束的故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