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球は水の中』(白井智之・2024)


本文为「紙魚の手帖 vol.15 FEBRUARY 2024」中「眼球は水の中」一文的翻译。版权归作者与出版社所有。翻译仅供学习交流,转载请注明出处,禁止用于商业用途。


盲眼的米罗能够视物。做出此番告发的人是画家西野虹子(41岁)的儿时玩伴A子小姐。

西野是一位全盲的超现实主义画家,曾藉由去年播出的NHK纪录片《暗夜画家》成为话题人物。根据官网上的简介,西野在懂事之前便因为疾病而双目失明。她连一丝光芒都感知不到,字面意义上地失去了光明。然而,西野的人生在她二十岁那年迎来了转机。在一次面向盲人举办的展览中,她邂逅了雷内·玛格利特的画作,从而开启了自己的创作生涯。她那现实与梦境交织的画风曾引发热议,被誉为“盲眼的米罗”*,在电视和杂志上也受到了广泛关注。

译者注胡安Joan米罗Miró是西班牙画家,也是与毕加索、达利齐名的20世纪超现实主义绘画大师之一。同时,日语的「米罗ミロ」与「見ろ」(看) 发音相同。

与西野一同度过中学时代的A子小姐,回忆着过去,说道:

“西野的左眼的确看不见。听说在她上幼儿园的时候,因为感染了水痘而失明。但失明的只有左眼而已。”

那么,有没有可能,她的右眼虽然能看见物体,但视力极差,与失明无异呢?

“那是不可能的。说到底,西野就读的并不是面向视力障碍人士的特殊教育学校,而是普通学校。”

A子小姐向我展示了初中的毕业相册,其中也刊载着当时的西野的照片。照片里留下了她在教室里记笔记,或在美术室里画水彩的身影。

“不戴眼镜的话就看不见黑板上的字,但能模模糊糊地看见时钟的指针。她初一的时候这么和我说过。我想当时她右眼的视力大约是0.5。”

那么,在懂事之前就双目失明会不会只是一种夸张的措辞呢?实际上右眼是在中学毕业后才失明。

“那也不可能。实际上,去年春天,我和西野时隔十五年一起吃了顿饭。虽然西野她又是通过能报时的钟表确认时间,又是询问别人料理的食材,拼命装成看不见的样子,但当我不小心打翻杯子的时候,西野却为了不被酒泼到而挪开了手。毫无疑问,她的右眼现在仍然能看见东西。”

近年来,西野虹子正在世界范围内扩大她的影响力。墨尔本出身的电子音乐组合No Neuron将她的画作用于专辑封面一事仍历历在目,而明年春天,她将在首尔的海兹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dark color”。对她的评价究竟是否公平公正?如果让她声名鹊起的是份虚假的简介,那么理应追究媒体和业界相关人士的责任。

(报道作者 影山运)


1


不知怎的,有些日子总是祸不单行。

某个夏日,あや因为早餐吃的炖菜而腹痛不止,好不容易赶到医院,还没缓过气来就又被抢了包。上个月的某一天,由于信号器故障,彩在列车里被困了一个多小时,等它好不容易动了,结果又因为人身事故延迟一个小时。

而今天——11月5日,也是这样的一天。

手机的振动声唤醒了彩。她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结果却扭到了肩膀。手机的振动声一直没消停,她咬紧牙关拿起手机一看,是母亲打来的电话。

“你爸爸可能快不行了。”

据说是因为他喝醉了之后,大半夜还在小酒馆里絮絮叨叨地缠着人说话,结果从综合大楼的楼梯上摔了下来,前额受到重击。被送到医院时也依然没有恢复意识。

父亲今年六十一岁。直到两年前,他还在女川港*的养殖场里负责海苔和牡蛎养殖,但现在是无业状态。

译者注:女川位于日本东北地区宫城县的东部海岸线上,临近石卷、仙台。女川渔港是重要的渔获产地。

虽然彩直到升入高中为止都和父亲住在一起,但她几乎没有同父亲交谈过的记忆。父亲总是在彩睡醒前就赶到港口,而等她放学回家的时候,他已经喝了烧酒上床了。

大概是这种让血管备受折磨的生活方式遭到报应了吧。两年前的冬天,他修理完渔网,正往家里走的时候突发脑梗塞,被送进了石卷市立医院。虽然通过插管手术保住了一命,但他的右半身却留下了麻痹。吃东西的时候筷子会掉下来,走路的时候身体会像在风暴颠簸的船只一样摇摇晃晃。

据那位酒糟鼻的主治医生说,即便是这样,如果预后良好,依然有望通过复健治疗改善症状。但父亲却顽固地不得了。他拒绝进行步行训练,在病房里闭门不出。护士和理疗师千方百计地试图说服他,但他却像石头一样一言不发。就算母亲好说歹说地把他带到了复健室,他也会一边嚷嚷着“别把我当小孩”,一边踢翻椅子,最后就这么回到了位于女川的家。

如果当时他好好接受了步行训练,也许两年后就不会从小酒馆的楼梯上摔下来,昏迷不醒地被送进医院了吧。第一反应与其说是担心,倒不如说是恼火,但毕竟是自己的父亲,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死亡线上挣扎。

“没事的。爸爸他可不是那种摔一下就会死掉的人。”

她说着毫无根据的话,试图安慰着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母亲。等呼吸稍微平稳了一些,她打听了一下住院的地方,挂断了电话。

彩留意着扭到的肩膀,下了床,在洗脸台戴好隐形眼镜。她用湿漉漉的手整理了一下睡乱的头发,敲了敲隔壁的门。

虹子にじこ,在吗?”

没有人回应。

彩打开了门,房间里空无一人。床底下没有素描本,她应该是正在画室工作。

两天前──即11月3日发售的《周刊乌合》上刊登了一篇告发西野虹子的报道。盲眼的米罗,即西野にしの虹子并非盲人。左眼失明虽是事实,但右眼仅仅是裸眼视物比较困难,很难说是全盲。

这篇报道是错误的。但主流新闻网站和综艺节目都把它当成真的了。虹子的社交媒体账号上充斥着“太过分了”、“骗子”、“假残疾人”、“反正画也是山寨的”、“赶紧跟米罗道歉”等恶言恶语。

彩立刻联系了雁鸠画廊*。虹子与这家画廊签订了销售委托合同,公关工作也全权交给他们。画廊的老板金户かなど真奈子まなこ是最早发现虹子才能的伯乐,既是一位独具慧眼的策展人,也是彩自高中时代以来的朋友。

译者注:「雁鸠がんきゅう」一词的日语发音与「眼球がんきゅう」相同。

真奈子立刻发表声明,表示该报道没有任何事实依据,但自《周刊乌合》发售以来已经过去了两天,喧嚣仍未有平息的态势。

全日本都在气势汹汹地把这位说谎的画家钉在耻辱柱上。在此之中,唯独虹子本人完全不为所动,依然在默默地准备着她的个人画展。日落时分在画室中闭关创作,日出时分便停笔。在晨光中睡去,于夕阳西下时再度醒来。这便是她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昨天也是如此。下午五点左右,她把素描本夹在腋下,前往画室作画。

虽然麻烦事缠身,但除了逐一应对之外别无他法。彩穿上凉拖,走出玄关。一接触到冷空气,她脸上的旧伤便隐隐作痛。她摩擦着双手,打开了画室的门。刺鼻的油画颜料的味道。月光照亮了地板,一个小小的背影浮现在黑暗之中。

“起得真早。”

虹子头也没回地说道。彩总是会被她敏锐的听力吓一跳。

“正好。台灯的电池没电了,帮我换一下。”

她朝工作台伸出了手,握住了台灯的灯臂。为了不被电线绊倒,虹子喜欢使用电池式台灯。

“对不起。我爸爸好像受伤住院了,我必须得回一趟女川。”

虹子转过身来。被手肘撞到的油画颜料瓶掉到了地板上。

“今天,本来是要与律师碰头的吧。”

她的声音很平静。

“让真奈子代劳吧。”

“这样啊。” 一瞬间,虹子稍微有些不安,但她很快就又露出了轻快的笑容。“别担心我这边的事。”

她坐在凳子上,捡起颜料瓶,放在工作台上。

“一边忙着灭火,一边还得照顾伤员,可真是够呛啊。”

可能是在不知不觉间积累了不少疲劳吧。要放在平时,彩不仅不会把虹子的这句戏谑放在心上,甚至还会觉得心情舒畅,但现在的她却有些无名火起。

“爸爸他可能快不行了。”

话一说出口,彩就后悔了。拿虹子出气又有什么用呢。明明自己也没有那么担心。

虹子眨了眨褐色的眼睛。

“对不起。”

她轻声说道,然后从调色板上再度拿起画笔。虹子用手指轻抚画具表面,又用画笔擦拭着同一个地方。

彩心情沉重地换好台灯的电池,又把几天份的换洗衣物塞进手提包,和虹子说了句“再联系”,便离开了家。

彩开了五分钟丰田阿尔法,接着把车停到东村山站前的停车场,奔向车站。

彩刚站到西武新宿线的月台,回送列车便吹起了她的刘海。脸颊的伤口仿佛被纸张划过一般隐隐作痛。

自己曾被虹子所救。把置身于阴冷海底中的彩拉到阳光下的人正是虹子。现在轮到自己来拯救虹子了。

一坐上前往西武新宿的列车,《周刊乌合》那悬挂在车厢内的广告便映入眼帘。盲眼的米罗能够视物! ——红底白字的笔诛墨伐跃然于纸上。

彩看了报道。告发虹子的是化名为“A子小姐”的儿时玩伴。只要有她的证言,无论画廊如何辟谣,编辑部都不会更正文章。保护虹子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出A子,让她撤回证言。

据称,那位A子曾于去年春天,时隔十五年和虹子一起吃了顿饭。如果这是事实,那么可能的人选只有两人。

彩怒视着挂在车厢中的广告,握着电车吊环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


2


彩曾经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

升入小学的时候,她便意识到自己比大多数朋友都要“可爱”。在港口那边走一走就能感受到叔叔们盯着她看的目光。即便是眉毛皱成一团的老师,只要彩一笑也会立刻没了脾气。在海边被当地电视台采访的经历更是不止一两次。

但在五年级的夏天,一切都变了。

那天,彩正在神社境内完成绘画作业,主题是“我所生活的城镇”。她一边听着海浪声,一边挥动着彩铅。突然,一种陌生的粗涩声音拂过她的耳膜。听起来像是饿肚子的柴犬发出的呻吟,但声音又太过不自然。彩以为是朋友们在恶作剧,便“哇”地一声转过头,只见一只焦茶色的怪物正滴着口水。

多亏了一辆正沿着山路行驶的卡车,彩与怪物的纠缠仅仅持续了约十秒钟,但她的脸颊被撕裂,手指也被啃咬,伤势严重到花了一个月时间才痊愈。神经没有留下异常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彩的脸颊却变得像和纸一般凹凸不平。

袭击彩的是一条从民宅里逃出来的牧羊犬。据说它本来性格温顺,但从半年前开始因为白内障恶化而变得穷凶极暴。

那场意外之后,再也没有人会正视彩的脸。港口的叔叔们,老师们,一旦注意到彩就会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只有彩一个人还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表现得活泼开朗,但那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改变,自己对伤痕毫不在意的一场表演罢了。

升入中学后,彩的脸不再是什么“不能提的禁忌”。同学们开学头一个月还在观察情况,但一旦他们意识到就算是提到伤疤,彩也不会生气后,他们便开始盯着彩的伤疤看,捉弄着她,把她当成笑柄。

其中性质最为恶劣的是足球部的牟田むだ。他好像是崇拜某位过气的搞笑艺人,总是故意撞到彩的肩膀,然后夸张地跳起来说“哇,妖怪啊!” 还合掌做出驱魔的样子。同学们都捧腹大笑,就连班主任小田おだ老师也一边说着“停下”,一边拼命咬着嘴唇憋笑。彩只能忍住想哭的心情,一边说“我才不是妖怪呢!”一边回击一下肩膀。

但在初二那年的春天,事情迎来了转机。牟田突然转学了。

据说是他因为家庭情况,要去石卷的祖父家生活。虽然拿彩的脸当笑话的同学数不胜数,但领头的人不在了,他们也就老实了。

但随着安稳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彩感受到的与其说是安心,倒不如说是越来越强烈的违和感。

同学们的样子很奇怪。他们不仅对彩失去了兴趣,同时也在露骨地畏惧着彩。在走廊里擦肩而过的时候,或者在教室里被搭话的时候,他们总会露出一副既恐惧,又不得不拼命掩饰这份恐惧的表情。

期末考试的第一天,彩第一个完成作答后便匆忙赶回家,盘问她的父亲。父亲起初还装着糊涂,说着“你在说些什么啊”,但当彩要打碎烧酒瓶时,他便承认了自己一个月前曾怒吼着冲进牟田家里。父亲在路边看到了正在“驱魔”的牟田,便威胁他的母亲说,赶紧让你儿子转学,要不然我就把他五花大绑丢海里去。

彩心如刀绞。牟田在父亲的威逼下转学一事,只有她一个人毫不知情一事,最关键的,被当成父母不出面就无法安然上学的人一事,都让她不甘心到不能自已。

她没有跳进海里的勇气,也没有停课休学闭门不出的气魄。即便如此,她也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作出开朗的样子。彩就这样封闭了自己的心,度过了剩下的初中生活。即使是升入了仙台市内的高中,她也没有改变与周围人的相处方式。

再也不想经历那种感觉了。自己的脸被嘲笑也好,被当成异类也好,都是彩所无法忍受的。不与任何人深交,独自活下去。彩坚信,这是她唯一被准许拥有的人生。

直到与西野虹子相遇的那个夏日。


“——真是笨蛋,就撞了一下脑袋而已,怎么可能会死掉啊。” 头裹得像橡子果壳一样的父亲生硬地说道。

从小酒馆的楼梯上滚下来、被送进急救车的父亲据说在到达石卷市立医院半个小时之后就恢复了意识。虽然头部侧面出现了一个乒乓球大小的肿块,但并无其他异常。为了慎重起见,明天他还需要接受MRI检查,不过预计晚上就可以出院了。彩真想把他的钱包抢过来收回往返交通费。

“平安无事才好嘛。”

母亲在医院的休息室里大声嚷嚷道。一个正在窗边阅读《周刊女性ギネカ》的老妇人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

虽然这次碰到的地方没什么大碍,但父亲的右半边身子仍然不太方便。不接受步行训练的话,再次受伤也只是时间问题。话虽如此,母亲不会故意说些惹父亲不开心的话,彩现在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说服父亲。

“还特意从东京飞过来,你可真是爱操心啊。”

父亲用手撑着桌子,刚站起身,他便直勾勾地盯着彩的脸,伸出了晒黑的手指。

“喂,你眼睛怎么回事?”

彩思考了几秒才明白他的意思。

“是隐形眼镜啦。”

从一年前起,彩开始佩戴浅棕色的彩色隐形眼镜。她的眼睛本来更偏向黑色,但为了与同居伴侣的瞳色相匹配,她特意选择了这款。

“看起来像洋人。”

“你别管啦。”

“你的视力什么时候变坏了。是在和那个女人住在一起之后吗?”

一如既往地硬扯一些歪理。可能是因为大半人生都在渔船和小酒馆里度过吧,父亲的眼神特别好。他大概对隐形眼镜一无所知吧。

“不是因为视力不好。我想戴就戴咯!”

此乃谎言。实际上彩的视力确实不好,而且从高中开始一直如此。但她一直瞒着父母。因为懒得听他们的唠叨。

“在担心我的眼睛之前,你还是先多关心一下自己的身体吧!”

不知不觉间,彩变得有些话中带刺。这时,又传来了“咳咳”的咳嗽声。先前的那位老人面色不悦地起身,把《周刊女性》扔进架子里。

“发什么神经啊。”

她一边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一边拖着拖鞋离开了休息室。


那天晚上,彩久违地躺在老家的硬板床上。

一盖上满是灰尘的被子,十几岁时的记忆便不由自主地苏醒。

即便是升入仙台的私立高中,开始了宿舍生活,彩与人交往的方式也未曾改变。她总是卡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又伴着下课铃声离开教室。同学们都称呼她为“计时员”、“打工仔”、“不说话的”、“美术部那个戴眼镜的”之类的,但总归比被指着鼻子叫“妖怪”要好上许多。

选择加入美术部,也是因为美术部的社团活动不怎么需要与人打交道。

后来成为雁鸠画廊老板的金户真奈子,便是这个美术部的同期生。

真奈子的气质乍一看像是哪里的良家大小姐,但她在艺术领域所倾注的热情远远超出了高中生的范畴。话虽如此,她并非专注于创作,而是对鉴赏和收集更感兴趣。真奈子上课时总是埋头通读美术杂志和图录,长假期间则会利用积蓄云游日本各地的美术馆与画廊。

对于那时的彩而言,说起日本画就是巨大的波浪,提到西洋画也只能想起戴头巾的少女。但同为不合群的怪胎,她和真奈子不可思议地合得来。

高中毕业后,真奈子开始在仙台市内某个房地产公司所经营的画廊工作。22岁那年夏天,她终于主办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企划展。彩也受邀参加开幕派对。

会场上聚集着一群留着奇怪胡子的男人与做了挂耳染发的女人,他们喝着看起来价格不菲的外国酒,时而互相吹捧彼此的作品,时而对美术杂志大加批判。当时的彩正在客服中心打工,光是为了赚取房租和生活费就已是筋疲力竭,穿着打扮也与中学生无异。这样的彩显然无法在这里找到归属感。当她在画廊的角落里小口啜饮着稀薄的金汤力时——

“你在做什么呢?”

一位陌生的女子向她搭话。她穿着过分蓬松的夹克和锃亮的皮质短裤,明明人在室内却戴着深色太阳镜。彩不禁有些惶恐,但随即注意到女子的动作有些不协调。她的手一直摸着墙壁,走路的姿势看起来像是在过独木桥。看来她的眼睛看不见。

“不用那么紧张嘛。”

面对无言的彩,女子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容。

“被那些光会耍嘴皮子的人吓到了?你比那些家伙酷多了。”

她抽出一支蓝色的万宝路,“虽然我看不见呢”,她补了一句。

“请不要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 彩觉得自己所承受的煎熬被人看轻,声音不由得尖锐起来。“我已经受够这种客套话了。”

不知不觉间,她将自己的过去和盘托出。小学五年级的夏天被狗咬伤脸的事。初二春天父亲逼迫同学转学的事。以及自那之后,自己尽可能避免与人深交的事。全部的全部。

“你的感受,我能懂。拜这双眼睛所赐,我也不得不更加委曲求全地过活。”

女子无所顾忌地叼着万宝路,点上火。

“但是呢,哪怕再不济,我也算是个艺术家。我说你很酷的话,那你就是酷的不得了呢。”

她回望着画廊,仿佛能看见东西一样。

“比如说吧——假设我画的牧羊犬挂在那里。那些人看了这幅画之后,多半会说好可爱啊、好帅气啊这种无伤大雅的话。也可能会有些离经叛道的家伙说什么看起来很好吃啊,好想来一发啊之类的。而你大概会脸色苍白地离开画廊吧。那么问题来了,其中谁的反应是最正确的呢?”

彩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那得看您心里怎么想的。毕竟您是作者。”

“不对,正确答案是所有人哦。所有的反应都是正确的。毕竟是艺术嘛。”

彩有些恼火。说这种参禅悟道一般的话又能怎样。

“相当一部分人坚信这个世界无异于拼图或游戏,但那是错误的。世界是一门艺术。即使从客观角度来看是错误的,那也无关紧要。一个人只要找到了自己的答案,那它就是正确答案。”

“真是强词夺理啊。美与丑是有正确答案的。如果有人称我为美人,那他肯定是个骗子。”

“真的吗?”

女人“呼”地吐出一口烟雾。

“说到底,人类不过是在大脑中重构了映射到视网膜上的信息,然后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在‘看’东西罢了。那一团松松软软的蛋白质与脂肪块就那么可信吗?大脑的认知处理过程中存在着无数的扭曲。一个人的知识、记忆、偏见和认知习惯使得看待事物的方式得以无限变化。我们每一个人所看到的世界都大相径庭。”

她的话语有一种莫名的说服力。

“所以说,你只能相信你所看到的世界。凹凸不平的脸颊就是酷的不得了,把走在街上的那些左右对称的皮相当作过时的乡巴佬就好。就这么简单。”

十一年来,彩那厚厚的心防终于裂开了一个缝隙,仿佛有束光照了进来。


彩一夜无眠。

上午刚过九点,彩吃完母亲热好的盒装米饭,打算离家时,发现自己的手提包不见了踪影。

应该是昨天去石卷市立医院探病的时候,把包落在休息室了。彩通过LINE问了一下父亲,五分钟后,他回复说“找到了”、“我拿过去”、“在家等着”。

母亲本打算去医院陪着他检查,但接到“在家等着”的消息后,她也乖乖地遵从了。

彩有些无可奈何。手提包里不仅装着几天的换洗衣物,还放着笔记本电脑和记事本,家里的钥匙也在里面。就这样两手空空地返回东京也没用。但如果自己去医院把包取回来,又显然会惹得父亲不高兴。

彩无所事事地等到了中午。打开客厅的电视一看,一位陌生的地方台主持人正在讨论虹子的虚报嫌疑。

“如果这位A子小姐的证言是正确的话,那么西野小姐的右眼仅仅是裸眼视物比较困难而已呢。”

他一边念着《周刊乌合》的文章,一边装模作样地皱着眉头。错误的信息已经传播得这么广泛了吗?彩想象着要是虹子看到了这个会作何反应,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改变这种情况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A子,让她更正证言。

“据说去年春天,A子小姐与西野小姐时隔十五年一起吃了饭,那时西野小姐的眼睛也是可以看见东西的。”

据彩所知,虹子去年只和朋友吃过一次饭。

彩用手机连接上了雁鸠画廊的云端服务器。那天吃完饭后,她们用画室的单反相机拍了纪念照片。随后,彩通过邮件将照片发送给了两位客人。那台相机所拍摄的照片应该已经上传到了雁鸠画廊的服务器上。

彩很快就找到了目标照片。虹子和两位儿时玩伴并排站在玄关。穿着俗气的天蓝色连衣裙,生硬地微笑着的是樋上ひがみ仁美ひとみ。身着米白色衬衫搭配牛仔裤,看起来干净利落,比着V字的是三田みた绘美瑠えみる*

译者注:樋上仁美的「仁美」与「ひとみ」发音相同;三田绘美瑠的「三田」与「見た」(看见) 同音,「えみる」与「絵見る」(看画) 同音。

两人都是郡山市立郡山第八中学的同班同学*,就读期间,她们与虹子参加了同一个钢琴教室。那个钢琴教室相当斯巴达,三个人也因此结成了战友般的不解之缘。虽然她们中学毕业后便失去了联系,但樋上仁美通过NHK的纪录片了解到虹子的成就后,时隔十五年又重新与她取得了联系。

译者注:郡山位于日本东北地区福岛县中部。

那天,他们点了一家常吃的法式餐厅的外卖。彩也加入了她们,四人一起共进晚餐。

“在电视上看到你的时候真是吓了一大跳呢。我集齐了所有画集,还在网上买了明信片。”

樋上仁美掩嘴笑道。她毕业于福岛市某个职业学校的音声专业,据说现在正在市内的音乐工作室工作。

“要是还留着乐谱上的那些涂鸦就好了,或许还能放到网上拍卖赚上一笔呢。真是太可惜了。”

三田绘美瑠声音轻快地说道。她从东京的一所私立大学毕业后,换了几份工作,现在正在东高圆寺的一家意大利面餐厅工作。

在彩看来,两人都是打心眼儿里为虹子的成功感到高兴。但现在看来,其中一人隐藏着不可告人的小心思。

凭直觉来说,可疑的人是樋上仁美。她本是为了从事与音乐会相关的工作才升入职业学校,实际上也的确做了大约五年的舞台工程师,但最后却被过于繁重的工作搞坏了身体,无奈转行。放弃梦想的她很可能对作为画家取得成功的虹子产生了嫉妒之情。

然而,如果根据《周刊乌合》的报道文本判断,三田绘美瑠才是A子。报道声称A子在用餐时不小心碰洒了红酒,而实际上碰倒了玻璃杯的人是三田。她在模仿钢琴老师的动作时,手肘不小心磕到了桌子,打翻了玻璃瓶。

彩拿着厨房的抹布回到客厅时,三田正轻声说着“别动”,用手指擦拭着溅到虹子脸上的红酒。如果不是二十年以来的发小,绝不可能会那样亲昵。彩记得自己当时曾嫉妒于这份亲密无间。

难道三田就是A子吗?但不能排除A子为了避免虹子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而在证言中掺杂了谎言的可能性。果然很难仅靠报道验明正身。

还有其他线索吗?彩翻找着记忆,想起了三田绘美瑠在临走时对虹子说的话。

那句话与报道中A子的言行相矛盾。也就是说——

“我回来了。”

正当彩觉得自己马上就能触碰到真相时,她听到了父亲那生硬的声音。

“喂,彩。” 他直直地盯着女儿,放下手提包。“和你一起住的那个女的,她就是个骗子。是个大骗子。”

应该是在回家的电车上看到那个广告了吧。他一边用手巾擦着汗,一边走进厨房,拿了瓶烧酒,用没有麻痹的左手拧开瓶盖。

“检查结果咋样?”

就算母亲问他,父亲也只是含糊其辞地应付说“啊”、“别担心”。母亲正想给医院打电话——

“别做些有的没的!”

他倏地大吼,从母亲手中夺过电话听筒。

脑梗塞复发了吗?有没有发现新的血栓?其实应该好好地追问一下父亲,但彩没有足够的精力。

“我回去了。”

彩把手提包挎在肩上,离开了家。马上到到晚上六点。赶紧坐上电车的话,应该今晚就能回到东京的家。彩冲进女川站,跳上了石卷线的电车车厢。

我现在回去。

正当彩在LINE上给虹子发消息时,她猛地感受到一股视线。

环顾四周,在这辆两节车厢的列车上,只有彩一个乘客。

明明没有人在,但彩却觉得有谁在看着自己。彩记得这种感觉。自从那个脸被狗所啮咬的夏天,坐在教室里时一直都能感受到的——那种视线。

但想必是错觉吧。回到故乡之后,哪怕心不甘情不愿,童年时代的记忆依然会苏醒。肯定是为其所困,才害得自己的心也回到了那个时候。

微开的车窗之中传来了海鸥的鸣泣。日暮下的大海浩浩汤汤。

如果真有人在看着我的话,唯一的可能便是那片海。

尽管彩觉得实在是荒谬,但还是起身俯视着汪洋大海。

渺无人迹。

那是自然。彩重新坐下,深呼吸。

有种不好的预感。好想快点回家。回到有虹子在的,东京的家。

手机振了一下。

看了一眼屏幕,依然显示着LINE的聊天界面。在聊天框里输入的文字还没发过去,是虹子发来的信息。

救命。

彩的血液凝固了。

她点击话筒图标,给虹子打电话。

发生什么了?是盲信《周刊乌合》的乌合之众闯进家里了吗?还是说——

正当彩要拨通电话时,又收到了一条消息。

要被杀了。


3


“盲眼的米罗死了。”

影山愣了几秒钟,才理解从手机传来的那句话语的意味。

自己写的报道把人害死了。自己敲到键盘中的文字,难道把人逼上了绝路吗。

影山没打算自诩正义。但即便如此,内心的某处仍然坚信着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铲恶锄奸,补偏救弊。如此循环往复,希冀着能让这个人世间变得更加体面,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这便是他的祈愿。

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呼吸变得困难。沉甸甸的罪恶感仿佛要压垮胸膛—— 但是

“你没看新闻吗? 她在东村山的画室里被人勒死了。”

虻川吾郎あぶかわごろう继续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说——

“她是被人杀害的吗?”

若是自杀也就罢了,为什么非得杀掉西野虹子不可呢。

“而且是在《周刊乌合》发行三天后呢。有人读了影山かげやま君的报道,觉得不能放任这样的骗子画家存活于世吧。”

虻川的声音听起来兴高采烈。

这个男人没有心。只要能把杂志卖出去,就算有人被勒死、被割喉,他都毫不在乎。影山一直期待着他有朝一日能遭到报应,但这种话自然不能说出口。在出版业持续不景气的今天,虻川是依然坐拥六十万本发行量的人气周刊的编辑。而影山只不过是靠写着三流报道勉强糊口的无名小卒而已。

“我要去丸木户奖*派对的二次会了。影山君,你能帮我拍一下现场照片吗?”

译者注:丸木户奖在白井智之的《饮啜尸汁》中也出现过。在该作中,丸木户奖为推理小说新人奖,被誉为推理文学界的火燎荒原。

影山刚在常去的居酒屋里点了第二瓶啤酒,但没办法。影山说着“明白了”,刚要离开吸烟区,便停下了脚步。他一边可悲于自己的死缠烂打,一边又把手机放回耳边。

“虻川先生说的那件事,没有根据吧?”

“啊?”

心不在焉的声音。

“我是说,犯人是在读了我的报道之后,杀害了西野虹子这件事的根据。”

“有的哦。我刚刚忘了说了,实际上——”

虻川的鼻息模糊了他的声音。

“西野虹子的尸体,两只眼睛都被挖了出来。”


案发翌日——11月7日,根据搜查本部在记者发布会上公开的内容,加上影山从认识的警察和新闻记者那里打听到的消息,案情大致如下。

6日晚上6时11分,西野虹子的经纪人雨谷あまや彩拨打110报警。雨谷向警方表示,几分钟前,她在LINE上收到“救命”、“要被杀了”的消息之后,就再也无法联系上西野。请去位于东村山的家里调查一下。

报警后9分钟,即6时20分时,站前派出所的巡警抵达宅邸。巡警按了按主楼的门铃,但没有反应,门还上了锁。巡警看了看周围,发现旁边的画室并未上锁。6时26分,巡警打开门,走进画室,并于6时29分发现尸体。

死因为被绳状物压迫颈部导致的窒息死。考虑到现场有打斗的痕迹,用于勒杀的凶器不翼而飞,最关键的是尸体双目被剜,警方立刻将其断定为谋杀案。截至目前,警方仍在现场周围寻找遗留物品,但尚未发现西野的眼球。

SNS上最初流传的,声称西野虹子是在活着的时候被剜去眼球的消息并不准确。由于眼窝出血量极少,无需解剖即可断定犯人是在杀害西野之后才摘取了她的眼球。

尸体脸上有多处小切口,除从眼窝流出的少量血液之外,还检测出了从眼球中流出的玻璃体与油画颜料。通过对照画材购入记录与画室现场情况,警方发现于2个月前购买的油画刀不见了。警方推测犯人正是用这把刀强行摘取眼球,导致脸部受伤,眼窝处也残留少量颜料。

勒死被害人的凶器尚未被发现。但从颈部附着的纤维中,可以确认犯人使用了市面上广泛流通的尼龙线。画材购买记录中不包含这种线,警方认为是犯人准备的。不过,同种质地的产品随处可见,难以通过入手渠道缩小嫌疑人范围。

“——基于上述情况,我们对犯罪过程做出如下推测。” 东村山警署的泥崎どろさき刑事科长一边用粗大的手指划着纸上的文字,一边说道:

“11月6日下午6时左右,犯人闯入被害人家中。被害人习惯于在日落时分进入画室,据此推测,当时她已开始工作约一个小时。

犯人潜入画室后,用尼龙绳勒住被害人的脖子将其杀害。随后,用工作台上的绘画刀挖出眼球,然后将尼龙绳、绘画刀和两颗眼球放入某种容器中,离开了现场。”

乍一看似乎说得通。但隐约有些奇怪。影山总感觉好像看漏了什么关键之处。

“警方如何看待犯人的动机?”

一名眼皮有些沉重的记者询问道。

“搜查本部认为犯人对被害人怀有强烈的怨恨之情,但详细情况尚不明确。”

刑事科长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回答道。

“警方如何看待有关被害人西野虹子冒充残疾人的报道?”

记者不肯罢休。

“与案件无关的问题,恕不回答。”

刑事科长粗鲁地放下麦克风。


“烧死体?” 正把玩着金属玩具的虻川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怎么放进眼窝里的?”

“是玻璃体。”*

译者注:「焼死体しょうしたい」与「硝子体しょうしたい」(玻璃体) 的日语发音相同。

影山在笔记本上写下汉字给虻川看,虻川说了句“什么啊”,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就是眼珠子里的那个东西呗。”

案件发生两天后——11月8日下午,影山在乌合出版社本部一楼处的休息室里向虻川报告了他的取材结果。

自己的报道害得一个人被杀了。如果换成一个有良知的人,说不定早已因此失去理智,但虻川却只是一边“咔嚓咔嚓”地把玩着立体拼图,一边兴致缺缺地听着报告。桌上的投诉电话响个不停,但他却完全不以为意。

报告告一段落之后,虻川说着“去下洗手间”,离开了休息室,然后又带着一张纸片回来了。

“这个,明天出版的《周刊下众》*的电车广告。”

译者注:日语中“下衆げす”一词的含义是“身份低微之人”或“品性恶劣之人”。

他把纸片转向影山。黑白印刷的标题 ——《彻底调查:盲眼的米罗杀人事件 经纪人收到的来自犯人的消息!》

第一次听说。警方故意没公开吗。

“光看这个可能会给人一种相当猎奇的感觉,但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据说西野虹子的推测死亡时间是从凌晨4点到上午10点之间。”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本案被发现的契机是经纪人的报警电话。根据经纪人的供述——她晚上六点多在LINE上收到了西野的求救信息,于是慌忙拨打110报警。但如果犯罪是在上午进行的,那当她收到消息时,西野早就被害了。

“原来犯人带走了被害人的手机,并伪装成被害人发送了消息。”

影山想起了几年前在大阪发生的一起强盗杀人案,那时犯人也通过类似的手法伪造了不在场证明。这是个推测死亡时间一旦确定便会立即瓦解的幼稚手段。

仔细想想,被勒颈窒息而死的西野怎么可能发送“救命”、“要被杀了”这样的信息。为了掩盖“给经纪人发消息的是犯人”这一事实,警方做出了相当牵强的说明。至于犯罪时间,警方显然是做出了与事实完全不符的推测。新闻发布会时那种违和感的真相应该就是这个吧。

“《周刊下众》与东村山警署的调查人员有联系。这个事情打头阵的人明明是我们,可不能让他们独占爆料。麻烦给我点更好的素材。”

虻川把拼图块换到另一只手,试图将四四方方的凸起硬塞进圆孔中。

影山手头没有素材了。要再去问问西野那位儿时玩伴吗?但如果她也有个万一,又由谁来负责呢——

“难道说,你感受到了责任吗?”

虻川似乎注意到了影山那一瞬间的迟疑。他窥视着影山的眼睛,露出了喜欢恶作剧的孩子般的笑容。

“影山君,拼图,你喜欢吗?”

“不喜欢。”

才不要占用工作之外的时间做那种琐碎的整理对齐。

“我很喜欢哦。但我也有不喜欢的类型,就是在美术馆里卖的,已经知道完全体的那种。哪儿会有人在明知道答案的情况下拼尽全力解题呢?我喜欢的当然是那种,在完成前你不知道会出现什么的拼图。”

他“啊”了一声,突然睁大了眼睛,将插到一半的拼图块斜向移动。拼图块发出了“咔嚓”一声。

“听着,影山君。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拼图。这张桌子、这支圆珠笔、我们的报道,全都不过是拼图的一小片而已。这个超巨大拼图的有趣之处就在于,直到最后你都不知道会出现怎样的画面。而且,看到的东西也完完全全地因人而异。”

这是在说什么呢。

“我们的工作,就是找到尚未被发现的拼图碎片。仅此而已。至于要完成怎样的画面,则由读者决定。”

虻川张开手掌。一个刻着大大的圆的球体——一个金属眼球已然完成。

“总之,现在可不是害怕的时候。争取一击即中。”

虻川放下眼球,敲了敲那张电车广告。

“被捷足先登虽然有些不爽,但我想听听这位经纪人怎么说。”

影山翻开了笔记本。

“雨谷彩小姐吗。她和被害人西野虹子同居,似乎也在照顾着西野的日常起居。据说案发当天她回老家了。”

“照顾日常起居?”虻川摸了摸嘴唇,“搞得好像西野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一样呢。”

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奇怪。

西野虹子并非全盲。虽然她左眼失明,但右眼是能看见的。即使有些不便,但日常起居什么的应该可以自己处理。

让经纪人与她同居的原因是什么?难道她们之间存在着不为人知的关系?

“那就说定了。”

确认好交稿日之前的日程安排,虻川把金属眼球放进口袋,说了句“回见”,便一脸轻松地离开了休息室。

影山回复完讨论时收到的邮件,把笔记本电脑放进包里。正当他打算从椅子上站起来时,脚尖碰到了一样东西。

他弯腰捡起来,是一个雨伞形状的金属片。

“这不没完成吗。”

这是立体拼图的一片。


4


东村山警署的门打开了。跟在几位警官后面,穿着皱巴巴的风衣的雨谷彩出现了。或许是因为戴上了眼镜,她的脸给人的印象与以前不同。在一位撑着伞的警官的引导下,她坐上了一辆丰田皇冠的便衣警车。

影山启动了大发海捷特Hi-jet面包车的引擎。仪表板的灯亮了。11月9日,下午4点20分。从农产品直销处的停车场出发,一路跟着那辆皇冠车。

皇冠车驶过空堀川,大约十分钟后停在了久米川站附近的一家商务酒店前。后座车门打开,雨谷冲着驾驶席点了点头,快步向酒店走去。等了大约五分钟,六楼的一个角落房间亮起了灯。

影山把海捷特车停到隔了一栋公寓的路上,熄了火。他压低耐克棒球帽,下了车。

他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酒店大堂。

“欢迎回来!”

前台揉着眼睛说道。影山乘坐电梯,上到六楼,敲了敲右手侧角落房间——612号室的门。

等了大约十秒。

“请进。”

传来了沙哑的声音。

“抱歉打扰您了。我是报道作家影山。有些事情务必想和您谈谈。”

这是影山引起采访对象兴趣的常用话术。

“请问是影山—— 什么呢?”

呻吟般的声音。为什么她要问这个呢?

“是うん,影山运。”

“咔嚓”一声,门锁打开了。房门大开。

雨谷彩手握水果刀。滴答。血从刀尖处滴落。

“您在做什么?”

她割腕了吗?但是找不到伤痕。

“都是你的错。”

眼皮处传来痛楚。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顺着脸颊流淌。看到红色的水滴落下,影山才意识到自己被划伤了。

这样啊。登载在《周刊乌合》上的稿件,是影山的署名文章来着。

“是你把虹子害死了。”

凹凸不平的脸上出现了皱纹。这个女人与西野的关系果然超出了业务范畴。

“我要杀了你!”

旁边611号室的房门打开了。一个穿着睡袍的男人探出头来,“哇!”地一声,又赶紧关上门。

“等一下!”

影山伸出双手,但雨谷毫不理会地挥舞着刀。

“正如您所说。西野小姐是因为我才会遇害。真的非常抱歉。我也追悔莫及。”

回过神时,影山已经跪在了地毯上。

“求您了。我什么都会做的,请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我在说什么呢。影山对自己的死缠烂打感到恶心。

“真的什么都会做吗?”

声音冷若冰霜。

“真的。”

“那就去杀了犯人。”

雨谷改变了刀的方向,将刀柄朝向影山。

透过缺损的发丝所窥视到的那双黑色瞳孔,如同玻璃球一般空洞。


5


擦损的橡胶雨刷将水珠左右甩开。一瞬间,视野变得清晰,但很快又被雨滴覆盖。前方行驶的面包车的尾灯变得模糊不清。

丢在副驾驶的手机振动着。屏幕上显示着“父亲”的字样。彩右手握着方向盘,左手挂了电话。

“不用接吗?”

坐在后座的男人——影山说道。他靠在座位上,用从久米川的酒店带出来的毛巾按着眼睛。

这辆海捷特是影山的。至于为什么是彩在开车,则要追溯到三十分钟前,她不小心用水果刀划伤了他的右眼。但一想到自己究竟为何要和这样的男人一起开车,又觉得毫无道理可言。

“没有和家人说话的心情。”

彩淡淡地答道,手又放回了方向盘上。和那个脾气暴躁的男人说话,只会让心情变得更糟。

“听说令尊因伤住院了?”

影山不肯罢休。大概是想从自己那里套出一些案件情报吧。

彩解释了5号和6号发生的事情——她接到母亲的电话赶往石卷市立医院,把包落在了休息室而被困在女川,好不容易等到父亲出院、自己终于可以回东京时,又收到了“救救我”的消息。

“真是祸不单行呢。”

那个可谓是万恶之源的男人说道。

我会杀了犯人。影山对彩做出了承诺。

为此,他们必须先于警察找到犯人。请先让我调查一下现场——影山如此拜托道。

虽然总有一种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上钩了的感觉,但彩决定相信影山。如果被背叛了,那么这次就把他的脸刺得稀巴烂。

“怎么,明白什么了吗?”

彩问道。影山轻轻摇了摇头。

“我在意的是,为什么犯人要剜去西野虹子小姐的双眼。”

两个人通过后视镜对视着。影山静静地接着说道:

“犯人准备了用于勒住脖子的尼龙绳,但却没有准备摘取眼球的工具。犯人实际上是在侵入画室袭击西野小姐之后,才决定要挖出眼球的吧。虽然乍一看像是犯人被憎恨冲昏了头脑而毁坏尸体,但那样的话就没必要特地带走眼球了,留在现场即可。”

的确如此。

“反过来考虑的话,犯人深爱着西野虹子小姐。比如说,就像昭和的妖妇*一样,想要将恋人的一部分据为己有才带走了眼球。但这也让人难以释怀。西野小姐的眼窝中检测出了玻璃体。这意味着犯人在剜去眼球时对巩膜造成了严重损伤,以至于内容物流出。这种做法相当粗暴,实在不像是深爱着西野小姐的人会做的事。”

译者注:昭和的妖妇指的是“阿部定事件”的犯人阿部定あべさだ。她于昭和十一1936年将情人绞杀并阉割。该事件的审判结果被定为痴情所致。阿部定事件也是白井智之的另一部作品《名侦探原田亘》中“八重定案”的原型。

“不是为了避免对答案?”

彩不自觉地插嘴道。影山挑了挑眉。

“虹子的眼睛真的看不见。而《周刊乌合》的报道是假新闻一事若是曝光,对犯人会很不利。所以,为了让他人无法验证报道的真伪,便杀害虹子,带走眼球。”

“原来如此。” 影山半是佩服半是苦笑地点了点头。“那种情况下,我就是头号嫌犯了呗。”

影山换了只手按着盖在眼睛上的毛巾。

“那也说不通。如果目标是让西野小姐的眼睛状况变得不清不楚,那只需要损坏眼球即可,没必要特地带走。”

确实是这样。

不是因为恨也不是因为爱。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非剜去眼球不可的理由呢?

彩试图透过模糊的车窗想象着犯人的身影,这时,雨刷飞起雨滴,自家的水泥瓦片映入眼帘。也许是因为天气不好,看不见记者的身影。彩把海捷特停在车库里,熄了火。

穿过门廊,走进前院。画室的门被禁止进入的胶带封锁着。

“的确很昏暗呢,不愧是‘暗夜画家’。”

影山一边打开门,一边说道。

画室是一个大约二十坪的平房,墙壁和天花板是光秃秃的混凝土,地板铺着黑色的橡胶垫。右手侧和正面设有大片的落地窗,厚重的窗帘垂到地上。窗帘都被拉开了,但只能看到对面公寓的灯光。像今天这样的天气,连月光都无法照进来。

彩打开了工作台上的台灯开关。咔嚓。灯没有亮。电池又没电了吗。

“我来吧。”

影山将盖在眼睑上的毛巾放进口袋,拿出手机,轻点屏幕,用闪光灯手电筒照亮了周围。

尽头处的墙壁前摆放着一个40号画布,鲜艳夺目的彩色曲线填满了画布的三分之二,既像五彩斑斓的花田,也似散落着尸体的海洋。画布前方的凳子倒在地上,工作台上散乱着颜料管、画笔、油瓶、调色板、油壶和洗笔筒之类的。虹子总是把所有物品安排得井井有条,但现在一切都乱了套。

“准备画材是由雨谷小姐负责吗?”

影山看着调色板问道。

“基本上是。很难买到的画材有时会拜托真奈子帮忙。”

彩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位从高中时代开始的朋友兼雁鸠画廊的老板。

影山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凳子前的垫子上。胶带勾勒出了尸体的轮廓。周围的标记似乎指示着血迹的位置。

“因为地板铺有橡胶垫,所以走动时几乎不会发出声音。只要在开门时注意不让门发出声响,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接近应该不算难事。”

影山蹲在地上,开始观察画布的背面和工作台下方。虽然摆出了一副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架势,但检查地板上的灰尘又能发现什么呢。

几分钟后,果不其然,什么都没发现,他按着眼睑上的伤口,说道:

“能让我看看主楼那边吗?说不定西野小姐留下了什么线索。”

说着,他将手机的灯光朝向彩。

主楼的门锁上了。虽然彩不觉得能从中找到与案件相关的线索,但也不愿意在这时候和他唱反调,为他日后的狡辩提供借口。

彩离开画室,打开了旁边主楼的锁。

“是新安上的呢。”

影山注视着锁眼。门已经变得黯淡无光,只有锁芯依然闪闪发亮。

“今年夏天,我在医院里被抢了包。因为被偷的包里放着钥匙,为了安全起见我就换了门锁。”

现在想来,或许不幸的连锁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打开门,按下墙上的开关。吊灯照亮了玄关。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鞋子。阿拉伯纹样的地垫。架子上摆着虹子的代表作《冒险者们》的复制品。

“这个,我有看过。”

影山左顾右盼地环视着玄关。虹子的幼时好友——樋上仁美和三田绘美瑠来吃饭的时候,就是在这个玄关拍的纪念照片。那两位中的某个人以A子的身份,向影山展示过那张照片吧。

墙上并排挂着两个挂钩,其中一个已经挂着虹子的钥匙。彩把自己的钥匙挂在另一个钩子上,然后把钱包放进鞋柜上的藤编篮子里。

影山查看了开放式厨房与客厅,然后走进了虹子的卧室。她的房间极为简朴,只摆放着一张单人床与一个床头柜。与画室一样,空气中弥漫着油画颜料的刺鼻味道。

“有没有与案发前不同的地方?”

影山试着从彩那套话。看来他放弃了调查灰尘。

“没什么特别的。”

“那个是什么?”

影山指着放在床头柜上的素描本。

“那是虹子用于备忘的笔记本。为了不忘记睡梦中浮现的灵感,她总是把它放在这里——”

不对。

彩正要打开素描本,却突然语塞。

“虹子总是把素描本放在床底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把它放在桌子上。”

“那只是” 影山苦笑着,又用咳嗽掩饰了一下,“只是因为心情变了吧?”

“不会的,虹子会把她身边的东西都放到固定的位置。对于眼睛看不见的人来说,丢东西可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

画具和笔要按顺序摆放。鞋子要把脚跟部分对齐。钥匙要挂在挂钩上。钱包要放在藤篮里。不能心血来潮地改变规则。这是这个家的铁律。

“那么,她是出于某种理由才改变了放置地点呗。”

影山面带疑惑地翻看着素描本。脖子卷成一团的狗,长着手的煎蛋以及像念珠一样连成一串的平假名。这些难以形容的奇形怪状之物时而呈现出潦草涂鸦的风格,时而由近乎偏执的精细笔触所描绘。夹着铅笔的那一页仿佛画着一个眼球在其中游动的水槽。

“请让我再看看其他房间。”

被影山催促着,彩离开了虹子的卧室。查看了彩的卧室之后,两人穿过走廊,前往洗脸台与卫生间。

“这是隐形眼镜吧。”

洗面台旁边的亚克力盒子里塞满了隐形眼镜盒。全都是双周抛的软性隐形眼镜。虽然都是一个牌子,但度数和颜色却不尽相同。

“看起来有三种类型啊。”

“全都是我用的。”

彩不自觉地加快了语速。

影山挑了挑眉,检查了一下眼镜盒上的规格标记。度数为-3.5的浅棕色隐形眼镜,没有度数的浅棕色隐形眼镜,以及度数为-3.5的透明隐形眼镜,三种类型。

“您一个人使用三种不同的隐形眼镜吗?”

“我会根据心情轮换着用彩色隐形和普通隐形。不行吗?”

影山把盒子翻转过来,向彩展示了一下规格标记。

“这里同时放着有度数的和没度数的隐形眼镜。”

“我左右眼的视力相差很大。”

“透过你现在戴着的眼镜的镜片来看,脸部轮廓的凹陷程度差不太多。你双眼的视力应该相差无几才对。”

影山仔细窥视着彩的眼镜说道。

“这里的隐形眼镜中,有些是西野小姐的吧。也就是说西野小姐她——”

看得见东西。他应该是想这么说吧。

影山的逻辑有问题。就算虹子用了隐形眼镜,也并不等同于她眼睛能看见。她也有可能是为了时尚才戴着没有度数的彩色隐形眼镜。但既然已经说了这三种都是自己的,也就没法再改口了。

彩犹豫了一会,突然“啊”地开始模仿夏洛克·福尔摩斯。

“这个洗脸台,感觉在案发前积了更多灰呢。”

“雨谷小姐!”

“说不定犯人清理了一下洗脸台。到底是为什么呢?”

“雨谷小姐!”

声音尖锐刺耳。

彩迅速走到走廊。她拿出水果刀,对准了影山的脸。

“再有下次的话,我会把你的脸搞得更糟糕哦。”

“我是真心想要揪出犯人的。请您告诉我真相吧。”

“我说了,虹子她是真的——”

挥舞着刀具的彩突然屏息。影山的眼睛水汪汪的,鼻子也皱了起来,俨然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仿佛是自己的家人惨遭毒手一般。

“西野小姐的眼睛是看得见的。对吧?”

真是个卑鄙无耻的男人。彩蹲下身子,把刀放在地上。

“当然了。”

盲眼的米罗能够视物。

那是事实。

虹子直到最后都在扮演着盲眼画家的角色。但是,和她一起生活了五年,怎么可能看不穿这样的谎言。

证据数不胜数。

拿最近来说,11月5日清晨,听说彩的父亲住院后,虹子的手肘不小心碰倒了油画颜料瓶,但她立刻就捡起来了。画室的地板上铺有橡胶垫,就算有东西掉了也几乎听不到声音。如果彩的眼睛看不见,她不可能立刻捡起瓶子。

台灯也是。虹子说“电池没电了”,让彩去更换台灯电池。虽说“看不见”的程度各有不同,但虹子声称她感知不到一丝光芒。如果这是真的,那她不可能注意到灯泡熄灭了。说到底,根本就没必要在工作台上放上台灯。

再就是素描本。虹子会把梦中浮现的灵感记在素描本上备忘。虽说眼睛看不见的人也可以在纸上作画,但如果无法回看,记笔记备忘这一行为就没有意义。无论手指多么灵敏,也不可能通过触摸读取纸上的铅笔痕吧。

和虹子一起生活久了,注意到的矛盾可谓不计其数。

“你明知道西野小姐的眼睛能看见,却一直装作她看不见,为什么?”

影山问道。语气平和,但不容置疑。

“那是因为——” 她摸了摸左脸颊。像和纸一样凹凸不平。“是虹子拯救了我。”

虽然影山应该没有领会其中的真意,但他轻轻点了点头,将隐形眼镜盒放回亚克力盒子里。

“我也有个问题要问你。” 彩靠在墙上,“你在报道中提到的A子,是樋上仁美吧。”

之所以能确信这一点,是因为彩回忆起了在那个四人共进晚餐的春日夜晚,三田绘美瑠所说的话语。

——眼睛,变好了呢。

在玄关处拍好纪念照片之后,三田在虹子耳边低语道。

虽然本人一直隐瞒着这件事,但虹子在前年做了右眼的半飞秒近视LASIK手术。从那以后,即使不用矫正,她也能够清晰地看到周围的事物了。

那天晚上也是,虹子没有戴框架眼镜或隐形眼镜。

三田把酒弄洒了之后,彩拿着抹布回到客厅时,三田正用手指擦拭着溅到虹子脸上的红酒。可能那时她注意到了虹子眼睛上没有隐形眼镜的边缘线。更何况,玻璃杯被打翻了的时候,虹子迅速地做出了反应,也就是说,她在不佩戴框架或隐形眼镜的情况下也能够清楚地看见周围的环境 ——换言之,视力比学生时代还要好。

但是,A子在报道中并没有提及虹子的视力已经得到了改善。在这一点上,《周刊乌合》的报道与事实相悖。既然A子想要向世间揭露虹子的谎言,如果她的真实身份是三田的话,想必也会提及视力变好一事。这样一来,通过排除法可以确定A子是樋上仁美。

“回答正确。”

影山说道,同时叹了口气。

“那个女人在嫉妒虹子吗?”

“嗯,算是吧。” 影山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采访她的时候,我不并觉得她有多么憎恨西野小姐。老实说,我觉得她只是想稍微排解下郁闷而已。”

“那是谁杀了虹子呢?”

“现在的线索还不足以回答这个问题,我会再去收集一些信息的。”

打扰您了。影山打了个招呼,朝玄关走去。

“打算花言巧语一番之后就溜走是吧?”

“不会的。”

影山驻足转身。

不是看着脸颊上凹凸不平的疤痕,而是直直地看着彩的眼睛说道:

“我一定会为西野虹子小姐报仇的。”


6


“比起报道写手,你倒是更适合去当演员呢。”

虻川按下IC录音机的停止键,口沫横飞地说道。

六本木三丁目,仿佛要刺穿苍穹的超豪华公寓巍然耸立着。坐在三菱欧蓝德Outlander的后座上,雅致的入口尽收眼底。

“也就是所谓的演技派。成不了大明星,但实力有目共睹。不会赚大钱,但绝对靠得住。”

11月10日,晚上六点过后。正当影山觉得差不多该接到联络的时候,正忙着监视的虻川把他叫了过去。影山将文件塞进包里,开着他的海捷特驶向六本木大街。

“让西野虹子的经纪人承认她在说谎固然是一步妙棋,但我们已经借此发过一篇报道了。得来点更新鲜的素材啊。”

虻川的反应大体如影山所料。事到如今,再追究西野的谎言也不过是鞭尸罢了,人们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杀害她的犯人上。

“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感觉距离找到犯人只有一步之遥了。”

“就算你这么说——”

“啊!出来了。”

正透过单向玻璃监视着公寓的男摄影师举着双筒望远镜说道。 虻川急忙伸长脖子问:“什么什么?”

“是野野宫真凛ののみやまりん。我去看一下。”

他戴上墨镜,从驾驶座上下车。

“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影山不想再听他高谈阔论地扯些拼图之类的废话。

正当他匆匆忙忙地准备下车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影山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拿出手机。手机机身发烫。他看了一眼屏幕,是雨谷彩打来的电话。

“呜哇,好刺眼。”

虻川急忙伸出双手遮挡,又将脸扭到一边。看了一下,原来手机闪光灯还开着。自昨晚影山他们调查画室以来,放在口袋里的手机手电筒应该一直是开启的状态。拜此所赐,手机快要没电了。

“不好意思——”

影山慌慌张张地想要关掉手电筒,但指尖却突然停住了。

自己之所以要用手机的手电筒,是因为画室的台灯不亮了。也就是说——

“等等。” 虻川移开手机,凑近观察影山的脸。“你的眼睛,怎么了?”

等反应过来时,虻川已经撩起了影山额前的头发。他用指甲戳了戳眼睑上的疮痂。影山本想把在商务酒店发生的事情瞒下来,但事已至此也无法再保持沉默。

“实际上,被雨谷用刀子……”

影山解释了一下事情的经过,虻川来了句“诶哟喂うわっひょ”,鼻翼翕动着。

“厉害,这不是故意伤害吗?怎么不早说?”

他将手机对准影山,咔嚓一声,按下了快门。

“盲眼的米罗专属经纪人暴力疑云,本刊记者亦受害。就是这个!”

影山不禁血气上涌。明明这个男人已经害得一个人惨遭杀身之祸,但他却毫无反省之意。不仅如此,他还泰然自若地制造着下一位牺牲者。

虻川看了一眼自己拍的照片,一边说着“伤口有点小呢”,一边把手伸向影山的脸,试着把结痂扣下来。

“住手!”

影山不知不觉间掐住了虻川的喉咙。虻川的头抵在单向车窗上。汽车悬架摇晃着。

“别别别别这样。”

虻川不知为何笑了起来。

“老子不是你拼图的一片!”

影山加大了指尖的力道。咳咳。虻川开始咳嗽,夹杂着血的唾沫四处飞溅。牙齿打战。双目圆瞪。

“不准看!”

影山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按着虻川的眼球。虻川乱叫着。指甲扎进了眼角膜,溢出了血泪。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明明没这个打算的,却又无法停下。影山左手的拇指深深地按进他的喉咙,咔嚓一声,发出了像铅笔折断一样的声音。虻川的肩膀无力地垂下。

怎么会这样。居然把自己的责编杀掉了。

视野边缘有东西在动,能看到那位男摄影师正折返回来。

不可思议的是,影山并不后悔。自己杀了人,如此一来便能赎罪了吧。

但是,这还不够。

还有其他任务要完成。

影山把尸体塞到座位底下,从欧蓝德下车,上了旁边的海捷特,发动引擎。他没看后视镜,直接踩下了油门。

拐过十字路口,给雨谷彩打电话。立刻接通了。

“我有一个问题。”

影山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说道:

“请告诉我西野小姐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7


走廊里有个男人。

他把棒球帽压得很低,又用墨镜和棉质口罩遮住了脸。正当彩反射性地想要把门关上时——

“是我。”

那个人把墨镜推上去,又把口罩拉下来,露出了影山的脸。

“你这打扮跟杀了人一样啊。”

彩一边让他进了宾馆的房间,一边开着玩笑。影山的肩膀微微一颤。

“您最近看电视了吗?”

彩摇了摇头。她受不了那些艺人和评论员的夸夸其谈,电视机的电源线也一直没插上。

“被卷进了点麻烦事。”

确认自动门锁好后,影山抬起帽檐。彩不经意间看到了他眼睑的伤痕,又马上移开了视线。不知为何,与三天前相比,他的疮痂似乎扩大了。

“您愿意听从我的唐突请求,真是感激不尽。”

他一边说着,一边重新压低了帽檐。拇指与食指的指甲缝里夹杂着些许黑色的东西。是血吗。

“我想再确认一下,西野小姐眼睛的颜色是——?”

“褐色。”

彩用手机连接上雁鸠画廊的服务器,点开一张虹子未佩戴隐形眼镜时拍的照片。她的眼眸是偏浅的褐色,时髦点说就是浅棕色Light Brown

“和洗脸台上的彩色隐形眼镜是一个颜色呢。”

影山凑近看着彩的手机。

“虹子是为了让眼睛显得更大才佩戴隐形的,不是为了改变瞳色。”

原来如此,影山重重地点了点头。那又怎么样呢?

“再就是,台灯的持续照明时间是——”

“二十个小时。”

前天通电话的时候,影山拜托彩说:

“——请帮我调查一下,如果一直开着工作台的台灯,电池要过多少个小时才会没电。”

根据调查结果,说不定能找到杀害虹子的犯人。

彩决定相信一次影山。她深夜回了趟家,从画室里取出台灯,放入5号时换上的那种碱性电池,然后让台灯一直亮着。

灯光在翌日深夜熄灭,距离开灯大约二十个小时。

“多亏了这个,我知道犯人是谁了。我现在就来解释原因。”

影山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彩也坐到了他对面。

“这个案件的核心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即:为什么要剜去西野虹子的双眼?与警察不同,我们没法通过大范围走访调查收集情报,也无法通过科学手段精查证据。我们这种外行人要想找出犯人,就只能将这个巨大的谜团作为立足点。这就是我的想法。”

影山把手肘放在膝盖上,身体前倾。

“犯人在挖出眼球时,使用了画室里的油画刀,但犯人又提前准备好了勒颈用的尼龙绳。两相对比之下,不难发现犯人虽然本就计划勒死西野小姐,但直到真正下手前,他都没有摘取眼球的计划。

为什么犯人要做出计划外的损坏尸体行为呢?正如我之前所说,感性层面上的理由——对西野小姐的憎恨亦或爱慕都无法成立。犯人一定有一个明确的带走眼球的理由。

那么,这个理由是什么呢?答案又在何处?正当我走投无路时,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画室的台灯。”

影山仿佛在脑海中重现现场一般,凝视着虚空。

“在太阳落山后前往画室,黎明到来时搁笔。在晨光中睡去,在夜幕降临时再度醒来,这就是‘暗夜画家’的每日循环。

直截了当地说,这只是一场表演罢了。就算她的确是在夜里工作,但毕竟她有一只眼睛可以视物,我不认为她真的会在暗夜中工作。月光明亮的时候,她可能会依赖从两扇大窗户中照进来的光线。在其他日子里,她可能会拉上厚重的窗帘,打开台灯作画吧。

那么,11月6日清晨,在被犯人袭击的时候,西野小姐是在月光下,还是在灯光下挥动着画笔呢?”

影山瞥了一眼桌上的台灯,接着说道:

“这里的关键线索就是拜托雨谷小姐调查的台灯亮灯时间。11月5日早上6点,您在回女川的老家之前,应西野小姐的请求更换了台灯的电池。但到了9日晚上我们调查画室的时候,这盏台灯已经不亮了。

那么,在6日晚上6点半左右,派出所的警察发现尸体时,台灯是亮着的吗?遗憾的是,我们没有确切的情报。但根据搜查本部的发布会,派出所的警察于6点26分进入画室,并在6点29分发现了尸体。也就是说,警察花了3分钟时间,而如果工作台的台灯亮着,想必立刻就能发现,所以可以确信台灯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熄灭了。”

“是呢。”

“当然,这个台灯也是案发现场的证据之一。发现尸体后,警方应该会立刻通过聚光灯照明,而调查现场的警察也不会随意操作台灯,所以电池的电量不会减少。因此,可以推测在6号晚上发现尸体时,这个台灯的电量已经耗尽了。”

“是呢。”

“雨谷小姐在5日清晨更换的电池,到了6日晚上已然耗尽。这意味着西野5号到6号之间在画室工作时,一定点亮了台灯。否则电池不会这么快用完。换言之,那一晚月光微弱,不打开台灯就无法工作。”

“是呢。”

彩的声音渐渐冷了下来。想说的只有一句——那又怎样?

“但是,案发现场的某处与我们从台灯中推导出的结论相矛盾。”

影山将目光转向窗户。

“那就是窗帘。”

啊。彩不由自主地发出声音。

“当我们两人调查画室时,能够透过窗户看到附近公寓的灯光吧。那时,画室的窗帘全都拉开了。我认为警方不会故意拉开案发现场的窗帘,窗帘应该是从西野小姐被杀害的时候起就一直是拉开的状态。

但如果在窗帘拉开的状态下打开台灯的话,路过的行人和公寓里的居民就能看到画室里亮着灯。在大众本就已经对‘暗夜画家’有所怀疑的时候,她会做出这种轻率的举动吗?”

确实奇怪。但是——

“虹子也是人,她完全有可能忘了拉上窗帘。”

“原来如此。那让我们更仔细地思考一下,台灯的电池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没电的呢?”

影山将食指放在太阳穴上,仿佛在搜寻着记忆。

“西野小姐的推测死亡时间是11月6日凌晨4点到10点之间。假设从前一天日落时间——下午5点开始就打开了台灯,那么西野小姐被杀害的时候,距离开灯只过去了11到17个小时。台灯电池耗尽需要20小时,所以那时应该还有电。但我们刚刚确认过,警察发现尸体时,台灯的电池已经用完了。为什么?”

因为疮疤而有些歪曲的瞳孔望着彩。彩坦率地答道:

“犯案后,犯人让台灯一直亮着,对吧?”

“没错。犯人在杀害西野小姐后,没有关掉台灯就离开了现场。尸体被发现的晚上6点半,自前一天开灯起已经过去了25小时,电量耗尽也就说得通了。

即便如此,这件事依然很奇怪。”

影山深吸了一口气。

“犯人在晚上6点给雨谷小姐发送了假消息,试图让别人相信西野小姐是在那个时间被杀的。但如果就这么离开画室,台灯亮着,窗帘又敞开,那么来取材的记者或邻居说不定就会注意到灯光。西野小姐被害一事日后上了新闻,说不定就会有人意识到早上的异常事态。一方面计划伪造作案时间,另一方面却任凭台灯亮着,二者自相矛盾。”

“会不会是因为犯人杀害虹子之后过于激动,一时间没想到这么多。”

彩下意识地反驳,但她自己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要是只有一个人出错也就罢了,虹子和犯人两个人都做出了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行动,可不能用粗心大意来解释——虽然她是这么想的。

“我也赞同您的观点。犯人应该是忘记关掉台灯开关了吧。”

影山爽快地点头肯定。

“但请您仔细思考一下。如果犯人是在天亮前杀害了西野小姐那犯人绝不可能忘记关掉台灯毕竟全靠那盏台灯他才能看清周围。”

啊——哎?

“解释这一矛盾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当西野小姐被杀害时窗外的阳光已经照进了室内西野小姐是在日出后被杀害的。”

“那不可能啊。” 唾沫星子落在了桌上,“虹子是‘暗夜画家’,只在夜间绘画。白天她不会进入画室。”

“是的。所以真正的犯罪现场并不是画室。西野小姐应该是在自己的卧室里被杀害的。

犯人袭击了正在床上睡觉的西野小姐,用事先准备好的尼龙绳勒死了她。然后整理好凌乱的被褥,将尸体或背或拽地搬运到了画室。平时放在床下的素描本之所以会出现在床头柜上,是因为犯人在完成所有事情后才发现了它,还误以为素描本是在作案时碰掉到地板上的。

犯人将尸体运到画室,推倒了凳子,把工作台弄得乱七八糟,伪装出西野小姐是在画室被杀的假象。那时可能天刚亮不久,犯人为了看清周围,打开了台灯。然而,在进行这样那样的操作时,时间流逝,日照增强,害得犯人没注意到仍然亮着的台灯,最后忘记把开关关上了。”

原来如此。一些疑问确实可以迎刃而解——但也浮现出了新的疑问。

“犯人为什么要把尸体运到画室呢?”

“请试着从犯人的角度考虑一下。画室和主楼有一个巨大的区别,那就是画室可以随意出入,而主楼的门上好了锁。如果犯罪现场在主楼,那就意味着犯人事先得到了钥匙。这样一来,就能够大幅缩小嫌疑人的范围。”

“把窗户砸开,装成入室盗窃不行吗?”

“两位住户的钱包都放在了玄关的篮子里。以钱为目标的小偷杀死了在卧室里睡觉的西野小姐,这个剧本实在太过牵强。

犯人之所以将尸体运到画室,就是为了伪装成西野小姐是在没上锁的地方被人杀害,从而避免嫌疑人的范围被缩小。”

就逻辑上而言是成立的——但仍有一些疑问未解。

“犯人是怎么得到我们家钥匙的?”

夏天在医院被抢了包之后,彩更换了门锁。只有彩和虹子有新的钥匙。

“显然是复制了一把钥匙。”

“不可能。” 彩从包里掏出钥匙实物给影山看,“哪怕是现在我也一直贴身带着,从未借给过别人。”

“就像刚刚提到的钱包一样,您二位基于西野小姐眼睛看不见这一人设,事无巨细地安排好了随身物件的位置。钥匙则是一定会挂在玄关处墙壁的挂钩上。

去年春天,西野小姐和她的两位发小一起吃饭时,在玄关处拍了张纪念照。照片应该拍到了挂在墙上的钥匙。只要知道了钥匙上刻着的字符串,复制一把钥匙可谓轻而易举。”

彩低头看着手中的钥匙,上面排列着十位数字和字母。

 译者注:这种字符串在日本被称为“鍵番号”(钥匙编号)。钥匙制造商通过这一编号管理设计图纸,因此,只要知道了钥匙编号,就可以轻松复制出一把新钥匙。「参考资料

“那么犯人就是——”

“参加这次聚餐的某个人。”

樋上仁美、三田绘美瑠,其中一个人杀了虹子。

“现在我们终于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犯人为什么要剜去西野小姐的眼球?”

影山喝了口瓶装水,用手背擦擦嘴,说道:

“提示在洗脸台中。9号我调查您家时,您说洗脸台上积的灰都不见了。当时我没在意,但如果主楼是犯罪现场的话,这也可以被视为犯人某种行为的结果。

犯人杀害西野小姐后,在洗脸台那洗了什么东西。可能是在破坏画室时,手指沾到了颜料之类的吧。之后,犯人用手头的毛巾擦掉了不小心溅到洗脸台上的水,结果把积灰也一并收拾了。”

“……所以?”

“重要的是,犯人曾去过洗脸台这一事实。犯人在那里看到了装在亚克力盒中的隐形眼镜盒,意识到了自己行动中的致命缺陷。”

彩歪了歪头。犯罪现场的伪装和隐形眼镜有什么关系呢。

“亚克力盒子里有三种隐形眼镜。一种是度数为-3.5的浅棕色彩色隐形眼镜,一种是无度数的浅棕色彩色隐形眼镜,还有一种是-3.5度的透明隐形眼镜。

严格来说,这三种镜片全都属于雨谷小姐的可能性并不为零。不过,这就意味着雨谷小姐同时使用无度数和-3.5度的镜片,即雨谷小姐的左右眼视力差异极大。虽然这并非完全不可能,但认为亚克力盒子里装着两个人的隐形眼镜才是更自然的推断。西野小姐也使用了隐形眼镜 ——犯人首先会做出这样的判断。

视力再差的人在睡觉时也会摘下眼镜。犯人趁西野小姐在卧室睡觉时袭击并勒死了她,之后通过移动尸体,试图营造出西野小姐在画室被杀害的假象。然而要想让人相信西野小姐是在画室被杀的仅仅运走尸体是不够的因为她在作画时必然会戴上眼镜。虽然严格来说未必尽然,但犯人无法否定这种可能性。”

惊讶、愤怒、愕然,百感交集,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涌上心头。

犯人就是出于这种理由才带走了眼球?

“……那在尸体的眼睛上戴上镜片不就好了吗?”

“犯人应该也这么想过吧。但两个人的隐形眼镜在亚克力盒里混在了一起。犯人分不清哪些镜片是西野小姐的,哪些是雨谷小姐的。”

啊啊,彩不禁发出了傻里傻气的声音。

“这样的话,警方就会发现现场是伪造的。而如果凭直觉选错了镜片,那就更是自掘坟墓。犯人想必是绞尽脑汁才想出了第三种办法,即带走西野小姐的眼球这一极端举措。”

影山的话语渐渐变得激动。

水中的眼球·图1

“那么,犯人是哪一位呢?拥有玄关照片的两个人之中,是哪一位杀害了西野小姐呢?让我们按顺序讨论一下。

为了便于区分,我们给三种隐形眼镜各取一个代号吧。-3.5度的彩色隐形眼镜为A,没有度数的彩色隐形眼镜为B,-3.5度的透明隐形眼镜为C。”

影山拿起桌上的便签本,划动着圆珠笔。

“首先是樋上仁美。她是西野的发小,不难注意到近年来在媒体中现身的西野小姐的眼睛看起来比以前要大,即西野小姐佩戴隐形眼镜这件事。

那视力呢?樋上小姐没有意识到西野小姐的右眼视力有所改善。如果她注意到了,肯定会在《周刊乌合》的采访中提及此事。在她的认知中,西野小姐的右眼视力大约是0.5,而左眼完全看不见。

假设樋上仁美小姐是犯人。樋上小姐杀害幼时玩伴后,在洗脸台上发现了三种隐形眼镜。基于她的认知,西野小姐所戴的隐形眼镜应该是A、B、C中的哪一个呢?”

影山用笔敲了敲自己的字。

“右眼是A,只能是带度数的彩色隐形眼镜。至于左眼,既然完全看不见,那么戴上有度数的镜片也没有意义,所以这边是B,无度数的彩色隐形眼镜。通过排除法,雨谷小姐戴的是C,带度数的透明隐形眼镜。”

“不对——” 彩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不是这样的”。

“当然,这种组合并不属实。的确如此。实际上西野小姐已经通过半飞秒手术改善了视力——换言之,讨论的前提就是错误的。

重要的是,樋上小姐能否将西野小姐所佩戴的镜片组合筛选至唯一一种。如果能筛选出来,则按照这个组合在尸体的双眼上戴上隐形眼镜即可,没有必要特意剜去并带走眼球。因此,樋上小姐不是犯人。”

“顺带一提——” 影山转了一下笔。

“严格来说,也存在着西野小姐同时使用彩色隐形和透明隐形的可能性。在这种情况下,A、B、C三种镜片都属于西野小姐。当她想要打扮一下时,右眼戴A,左眼戴B,佩戴两种彩色隐形眼镜。平时则只在右眼佩戴C,即透明隐形眼镜。我不清楚樋上小姐是否会考虑得这么周全,但无论如何,只要在右眼上戴A,在左眼上戴B,就不会误戴成雨谷小姐的镜片。根本没有刳出眼球的必要。”

“什么情况?” 彩错愕地说道,“这简直就——”

“像是拼图一样?”

影山的目光突然飘远。

“《周刊乌合》的编辑曾说过这样的话。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拼图,所有的事物都不过是拼图的一小片而已。当时的我认为这实在是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想法,但现在的我却无言以对。”

他重新握好笔,在便签本上补充了樋上仁美的讨论结果。

“那么三田绘美瑠又如何呢?和樋上小姐一样,三田小姐也是西野小姐自小以来的玩伴,应该注意到了西野小姐在佩戴隐形眼镜吧。此外,去年吃饭时,她低声说‘你的眼睛变好了呢’,换言之她也注意到了西野小姐的右眼视力得到了改善。因此,三田小姐的认知应该是西野小姐右眼视力足够好,但左眼仍然看不见。

假设三田小姐是犯人,以她的认知为前提,可能的镜片组合是什么呢?”

影山用笔尾挠了挠头。

“有趣的是——虽然不应该用这种表述,但西野小姐在这种情况下,两只眼睛都不需要矫正——右眼是因为视力足够好,而左眼则正好相反,是因为完全没有视力。因此,西野小姐两只眼睛佩戴的都是B,即无度数的彩色隐形眼镜。通过排除法,A・带度数的彩色隐形眼镜和C・带度数的透明隐形眼镜就成了雨谷小姐的。雨谷小姐在想要打扮时使用彩色隐形A,在日常生活中则使用透明隐形C。”

虹子的话在脑海中回响。

——即使从客观角度来看是错误的,那也无关紧要。一个人只要找到了自己的答案,那它就是正确答案。

十一年前,在仙台某个画廊举办的企划展开幕派对中,虹子这样说过。如果虹子画了一幅牧羊犬,人们会作何感想——彩记得是在讨论这一话题。

——大脑的认知处理过程中存在着无数的扭曲。一个人的知识、记忆、偏见和认知习惯使得看待事物的方式得以无限变化。

正如虹子所说。即使是看着同样的隐形眼镜盒,在记忆与偏见的影响下,读出的意义也因人而异。

“揭晓真相的话,三田小姐思考得出的这个组合应是正确答案。”

影山一边在便签本上补充好三田绘美瑠的讨论结果,一边说道:

“但这没什么意义。重要的是,三田小姐能够将西野小姐的镜片组合筛选至一组。B是没有度数的镜片,说到底,就算在画室作画时不佩戴镜片也毫不奇怪,但结论是一样的。既然没有剜出眼球的必要,那么三田小姐也不是犯人。”

这样一来不就没有犯人了吗。

影山仿佛读懂了彩的心思,摇头否认道:

“不。还有一个人能通过玄关的照片复制出钥匙。”

这不可能。那天只邀请了这两个人来家里。其他人不可能拿到照片。

这时,握在右手的手机突然变得沉甸甸的。

不会吧。

“用画室的单反相机拍摄的所有照片都会被传输到雁鸠画廊的服务器上吧。如果是能访问这个服务器的人,即雁鸠画廊的老板,应该能看到拍有钥匙的玄关照片。”

“你疯了吗?” 彩不禁站了起来。“为什么真奈子非要杀害虹子不可?”

“请按照逻辑思考一下。就像刚刚那样,我们来讨论一下隐形眼镜的组合。”

影山认真地注视着彩的眼睛。

“雨谷小姐的眼睛虽然是黑色的,但却使用了和西野小姐相同的浅棕色隐形眼镜。金户真奈子小姐作为雨谷小姐的发小,想必会注意到雨谷小姐眼睛的颜色变了,进而意识到您在佩戴彩色隐形。如果是自高中时代以来的朋友,她应该也知道雨谷小姐的视力不太好。”

彩只能点头。她高中时的绰号之一就是“美术部那个戴眼镜的”。

“那么,和签订了销售委托合同的西野小姐关系如何?她俩的关系纯粹是业务上的。她们并非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应该不会熟悉到连用不用隐形眼镜都知道。因为尸体的瞳孔会放大,给人的印象会与平时不同,如果她是犯人的话,就算觉得西野小姐的眼睛看起来比平时小,也很难以此判断她是否在佩戴隐形眼镜。

对视力的判断也是一样。她应该听说了《周刊乌合》的报道,但无法验证其真伪。在她的认知中,西野小姐的左眼应该的确看不见,但右眼能否看见则不甚明了。”

影山深吸了一口气。

“假设金户小姐是犯人。基于她的认知,可能的镜片组合是什么呢?”

影山咳嗽了一下,说道:

“遗憾的是,她无法将答案限定为唯一一种。

例如,如果雨谷小姐双眼视力都不好,那么两只眼睛都会佩戴A・带度数的彩色隐形眼镜。雨谷小姐用不了B・无度数的彩色隐形眼镜,所以是西野小姐的。C・带度数的透明隐形眼镜也是雨谷小姐之物。她大概会想到这种组合。在这种情况下,雨谷小姐会区分精心打扮与日常使用时佩戴的隐形眼镜。

再就是雨谷小姐只有一只眼睛视力不佳的情况。虽然概率要比前一种情况低,但也不能就这么弃之不顾。在这种情况下,视力正常的眼睛佩戴B・无度数的彩色隐形眼镜,视力不佳的眼睛佩戴A・带度数的彩色隐形。如果C・带度数的透明隐形属于西野小姐,那就说明她的右眼能够视物,但必须要矫正。即,失明的左眼是裸眼,只在看得见东西的右眼上佩戴透明隐形眼镜。

但在这种情况下,存在着C也属于雨谷小姐,即A、B、C三种镜片都由雨谷小姐佩戴的可能性。换言之,雨谷小姐在精心打扮时佩戴A与B两类镜片,除此之外则只在单眼上佩戴C镜片。”



影山在便签本上补充好三种组合,将其转向彩。

真奈子站在画室中一动不动的身影浮现在眼前。视线的尽头是虹子的尸体。

到底应该给尸体戴上哪种镜片呢?双眼都佩戴上B镜片吗。不对,反正B是没有度数的镜片,要不就放着不管了。更何况还存在着虹子不用隐形眼镜的可能性,胜算最高的就是它。但是在右眼佩戴C镜片的可能性并不为零。那该怎么办呢——

“与其碰运气地选择镜片,不如直接把双眼带走。金户小姐在冥思苦想之后可能会做出这样的判断吧。”

影山放下笔,慢慢垂下肩膀。

“为什么真奈子会——”

“我不清楚动机。不过,案发前一天,雨谷小姐拜托金户小姐替自己与律师碰头了吧。金户小姐自然知道雨谷小姐回了老家。

如果只是潜入家中袭击西野小姐的话,时机要多少有多少。那一天,她之所以能够下定决心实施谋杀,是因为案发时雨谷小姐远在女川的老家,绝不会落上任何嫌疑。”

“那是什么意思?”

“金户小姐对您的好感,可能远不止普通的发小这么简单。对于这样的金户小姐来说,西野小姐可能是无论如何都难以容忍的存在。”

影山低下头,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他抬起头,似乎在窥探着彩的反应。

“可以打开电视吗?”

他对着无言的彩客气地说了声“对不起”,插好电源线,按下遥控器的电源按钮。

“这里的蓝色罩布后方就是发现遗体的地点。”

眉头紧皱的记者手握麦克风,路边停着一列警车。画面左上角显示着“LIVE”和“六本木三丁目”的字样。

影山盯着电视看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将棒球帽压得更低。指甲缝里依然夹着黑色的东西。

“我差不多也该告辞了。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吧。”

他低下头,停顿了数秒,便离开了房间。

新闻播音员的声音响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附近的居民叫苦不迭。一位二十多岁的女性说,希望犯人尽快落网——

彩一脚踢开椅子站了起来。打开门,冲出房间。

正在等电梯的影山回头看了看,抬起帽檐。

“怎么了?”

沾到指甲上的东西,果然是血。

彩看着影山的眼睛——不是看着眼睑上的疮痂,而是直视着他的瞳孔说道:

“感激不尽。”




在这栋公寓中发现的金户真奈子小姐的遗体,不仅脖子上存在勒痕,同时左右眼均被挖去。六本木三丁目地区前天也发生了一起男性被杀案件,居民们的不安情绪正日益蔓延——


8


11月16日,在大手町一丁目的办公楼会议室里,彩举行了记者招待会。

“《周刊乌合》发表的报道毫无事实依据,我对这篇损害了西野虹子名誉的报道表示强烈抗议。”

快门声咔嚓作响,闪光灯一齐亮起。

在耀眼的光芒中,彩眯起眼睛,紧握麦克风。

“但根据报道,西野小姐中学时代的朋友作证说她的眼睛能看见东西。”

一位留着Two Block发型的男人大声说道。彩拦住了身旁正要开口的女律师:

“这完全是无中生有。”

彩抬高了声音。

她曾在心中发誓要守护好虹子。即使虹子现在已不在人世,她要做的事情仍未改变。

“一位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因为恶意报道而再也无法大显身手——我衷心希望这样的事情不会重演。”

晚上七点——记者招待会结束一小时后,艺人野野宫真凛因为将交往中的男性乐队人推下公寓楼梯而被当场逮捕,涉嫌故意伤害。那位乐队人失明的消息传出后,各大综艺节目似乎都将那位悲运的画家忘得一干二净,转而开始纠缠野野宫真凛的家人和朋友,试图从她过去的言行中找到其残忍本性的一鳞半爪。

彩自掏腰包,好不容易才召开的记者招待会完全没有成为话题。

说自己一点也不火大是假的,但彩已经竭尽全力。警方的调查还在继续,但犯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报道作家影山也一直音讯全无。真相大白的一天能否到来——彩自己也不知道。

晚上十一点半。彩在洗脸台洗好脸,正准备摘掉隐形眼镜时,手机突然振动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号码。彩点击接听图标。

“抱歉深夜打扰。想向您报告一下案情。”

是东村山警署的警察。应该是调查有进展了吧。

“不过,是另一个案件的报告。” 声音听起来有些尴尬,“夏天把雨谷小姐的包偷走的犯人被捕了。”

彩思考了几秒,才回想起在医院里被抢走包的事。

“嫌疑人是仓田くらた仓良くらら,三十二岁。说是想给侄女买副眼镜才犯案的。”

“这样啊。”

怎样都无所谓。

“在公寓里搜查到的赃物中,发现了雨谷小姐的包。虽然钱包被掏走了,但化妆包和钥匙链完好无损。现在由我们这边保管着,请问您近期能过来取吗?”

“那——”好的,彩刚要这样回答,却被某个东西牵动了思绪。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彩挂断电话,思考了几秒,意识到了违和感的真相。

——虽然钱包被掏走了,但化妆包和钥匙链完好无损。

被抢的包里放着家门钥匙。为防止盗贼利用这把钥匙闯入家门,彩更换了家里的锁。

彩冷汗直冒,心跳加速。

影山的推理是这样的。

虹子不是在画室,而是在这个家的卧室中被杀害。也就是说,犯人拥有复制钥匙。要想复制钥匙则需要钥匙编号。换言之,犯人是持有去年春天在玄关处拍摄的照片——或是能够访问那份数据的人之一。

但今年夏天,彩已经更换了家里的锁。

就算根据去年春天拍摄的照片复制了钥匙也无法进到家里

樋上仁美和三田绘美瑠自不待言,金户真奈子也绝不可能是犯人。

彩感到一阵虚脱。后悔,恐惧,罪恶感—— 无数种情绪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

悔恨之情暂且搁置。

问题是,谁杀害了虹子——这才是关键。

犯人曾入侵过这个家。如果不是根据照片上的编号复制了一把钥匙,那犯人又要如何把它拿到手?

只有虹子和彩持有家门钥匙。虹子的钥匙挂在玄关的挂钩上。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只能是彩的钥匙。

虹子被杀时,彩身在女川。

在石卷市立医院探望父亲的彩,把手提包落在了医院,直接回了女川的老家,第二天也依然被困在了那里。彩的钥匙放在那个包里面。

把包带回家的人是?

父亲。

医院的休息室里设有一个放着杂志的架子。彩她们回家后,百无聊赖的父亲为了打发时间,应该阅读了最新一期的《周刊乌合》吧。然后,他得知了与女儿同居的那位女画家双眼失明一事乃是谎言。

虹子的死亡推测时间是6日清晨4点到10点之间。而父亲回到女川老家的时间是6日下午5时30分。当母亲询问检查结果时,父亲只是含糊其辞地应付说“啊”、“别担心”。有些茫然的母亲刚要给医院打电话,父亲就喊着“别做些有的没的!” 夺走了听筒。

父亲并不是试图隐瞒检查结果。他任性地提前一天出院,甚至连检查都没有做——他真正想隐瞒的恐怕是这件事。

前年冬天,父亲因为脑梗塞而倒下的时候,也是拒绝接受步行训练,自顾自地回家了。根据那时的经验,父亲可能会鄙夷地觉得不顾医嘱直接出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案发前一天——即11月5日傍晚,父亲离开医院,相继乘上电车和新干线,前往东村山。他本可以在当晚抵达东京,但他应该是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一直等到了黎明破晓之时、虹子就寝之后。当太阳终于升起,他便拿着女儿的钥匙闯入家门,勒死了虹子。

那个男人是个混账。举止粗暴,说话刻薄,不近人情。然而当家人被欺负的时候,他的怒火却会远超旁人。彩在初中被人欺凌的时候,他也是怒吼着冲进了同学家里,强行让他转学。彩当然没有拜托他做这种事。一切都是在她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

这次也是一样。父亲想瞒着彩,从那个骗子画家手里保护好自己的女儿。

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但还剩下一个问题。

隐形眼镜。

彩想起了影山所说的拼图。父亲未能将镜片组合筛选至一种吗?如果他能做到,就没必要带走眼球了。

去医院探病的时候,父亲看着彩,曾经抱怨过“你眼睛怎么回事”、“看起来像洋人”。也就是说,父亲意识到了自己的女儿在佩戴彩色隐形眼镜。

但那个时候,嫌父亲烦的彩撒谎说“不是因为视力不好。我想戴就戴咯!” 他没有怀疑这句话的理由。父亲一定坚信自己的女儿佩戴的是没有度数的彩色隐形。

但是和女儿同居的人,虹子又是如何呢。父亲仅仅知道《周刊乌合》的报道。虽然左眼失明,但是右眼看得见——只是视力不太好——这应该是父亲的认知。他应该对虹子戴着隐形眼镜一事一无所知。

假设父亲杀害了虹子,在洗脸台上发现了三种隐形眼镜。彩试着模仿影山,A为-3.5度的彩色隐形,B为没有度数的彩色隐形,C为-3.5度的透明隐形。以父亲的认知为前提,能想到哪种镜片组合呢?

彩既然戴着没有度数的彩色隐形,那么就只能是B。换言之虹子佩戴的就是剩下的两种——A・有度数的彩色隐形和C・有度数的透明隐形。不过不可能同时使用彩色隐形和透明隐形,所以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佩戴彩色隐形A,平常的时候用无色隐形C,应该会得出这样的判断。

只有一种镜片组合。

如果为了伪装成虹子是在画室被杀害的假象,那么在右眼上佩戴好A镜片或C镜片即可。没有必要特意剜去眼球。也就是说父亲并非犯人——

“不对。”

错了。

这个组合很奇怪

虹子的左眼看不见东西。出现在观众眼前的时候,就算要使用A・有度数的彩色隐形,也应该只戴在右眼上。

然后——不仅如此。如果右眼佩戴着有度数的彩色隐形那左右眼的大小就会不协调因此必须要在左眼上佩戴没有度数的彩色隐形才行

亚克力盒子里只装着一种没有度数的隐形眼镜。那是彩的眼镜。如果两个人都使用B镜片,那么亚克力盒中理应装着两个B类眼镜盒。

这一组合无法成立。

如果以这一认知为前提那么就不存在符合情况的镜片组合

父亲想必会陷入冥思苦想吧。如果要强行捋顺思路的话又会如何呢。虹子佩戴A与C镜片。因为不可能只在右眼上佩戴彩色镜片,所以在左眼也要佩戴A・有度数的彩色隐形眼镜。也就是说。

西野虹子两只眼睛均能视物

这个结论并不正确。毕竟前提就是错的。

但是如果把彩脱口而出的小小谎言——彩的视力没有问题这句话当作前提那么就会推导出虹子双眼均能视物的错误结论

彩想起了和虹子相遇那天的回忆。

——相当一部分人坚信这个世界无异于拼图或游戏,但那是错误的。

在画廊的角落里抽着蓝色万宝路的虹子说过。

——即使从客观角度来看是错误的,那也无关紧要。一个人只要找到了自己的答案,那它就是正确答案。

正是如此。即便并非事实,但对于父亲来说,那就是正确答案。

这样一来又会如何呢。

那个女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人。杀了她真是做对了。父亲应该会这么想吧。他还会拿着A镜片或C镜片走向画室,把它戴到尸体的眼睛上。

但是父亲他做不到。因为脑梗塞的后遗症,他的右半身留有麻痹。

父亲的眼睛很好,从未矫正过视力。他应该是第一次接触隐形眼镜吧。镜片的直径顶多一厘米左右。连筷子都用不好的右手自不用说,并非惯用手的左手应该也没法把小小的镜片戴到眼球上吧。

倒在画室中的尸体如果不戴眼镜就会显得很奇怪。然而,自己却无法给她戴上镜片。没有退路可言的父亲不得不剜去眼球。眼球比隐形眼镜要大,就算右手不太灵便,也总能把它抠出来吧。玻璃体之所以会漏到眼窝里,也是因为手中的油画刀在颤抖中伤到了外侧的膜。

6日傍晚回到家的父亲曾嘟囔道:

——和你一起住的那个女的,她就是个骗子是个大骗子

《周刊乌合》报道说虹子的右眼能视物,但实际上她的双眼均能看见。受到这一主观臆断的影响,父亲不由得说漏了嘴。

彩紧握喉咙,抑制住呕吐的感觉。她用颤抖着的指尖点击着手机,给父亲打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了。

“彩吗?” 一如既往地生硬,但又带有几分开心的声音。“我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还好吗?”

“虹子在哪?”

声音消失了。

“告诉我,” 彩紧握手机,“虹子的眼睛在哪?”


脚腕没入水中。

寒气沿着脚尖爬升至天灵盖。牙齿打战的声音吵得要命。

女川的大海染上了夜色。除了百米开外的漂浮气囊,映入眼帘的只有漆黑的大海。灯塔的灯光也被岬角遮住,无法照过来。

波涛汹涌,溅起的飞沫濡湿了彩的面庞。真想现在就钻进阿尔法车里,裹上毛巾。彩咬紧牙关,向前迈出步伐。

虹子存在于这片浩瀚无垠的大海中的某个角落里。

电话另一端的父亲一开始还在装傻充愣,说着“你在说什么呢”、“我不知道”云云,但当彩回了一句“那我去死好了”,挂断了电话时。

——大海。

父亲立刻打电话过来,声音带着哭腔。

——从石卷线电车的窗户,扔到了大海里。

再迈出一步,踩着礁石前行。湿漉漉的头发随风飘动着。

回过神时,海水已经没过了膝盖。裤裙黏在腿上。彩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但连自己脚边的景象都看不太清楚。

在这种状态下能找到虹子吗。

想必是不可能的吧。但彩却有自信。

6日晚上,在石卷线的电车上,彩感觉自己正被谁注视着。那并不是错觉。是虹子在看着彩。

“抱歉”

我来晚了——

身体忽地变暖。

虹子在这儿。

是幻觉吗?是也无妨。

只要自己深信不疑,那它便能化为真实。

彩向着礁石的尽头迈出了步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