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劫館超連続殺人事件』(南海遊・2024)


本文为「永劫館超連続殺人事件」的翻译。
本书的简体中文版本已确认引进。本文将不再更新,后续情节敬请期待官方翻译 ✿✿٩(ˊᗜˋ*)و✧✿


永劫馆超连续杀人事件封面

没落贵族布拉德伯里家的长男希斯克里夫在得知母亲病危后,时隔三年回到了故居・永劫馆,却未能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
因暴风雨而化为陆上孤岛Closed Circle的永劫馆。以心爱的妹妹为目标的密室杀人与针对魔女的连环杀人。希斯克里夫究竟能否解开这个通过魔女的“死而复生”而循环往复的超连续杀人事件——

『馆』x『密室』x『时间循环』 本格推理三重奏!



平面图


永劫馆周边图 永劫馆1层平面图 永劫馆2·3层平面图

登场人物


希斯克里夫・布拉德伯里 (Heathcliff Bradbury)
  布拉德伯里家的长男。时隔三年重返故居“永劫馆”。昵称“希斯”。
珂蒂莉亚・布拉德伯里 (Cordelia Bradbury)
  希斯克里夫的妹妹。坐轮椅的盲眼少女。昵称“珂蒂”。
西奥多・布拉德伯里 (Theodor Bradbury)
  希斯克里夫的父亲。布拉德伯里家前任家主。已故。
夏洛特・布拉德伯里 (Charlotte Bradbury)
  希斯克里夫的母亲。布拉德伯里家临时家主。已故。昵称“洛蒂”。
爱德华・布拉德伯里 (Edward Bradbury)
  希斯克里夫的叔叔。海运公司的社长。昵称“爱德”。
杰斐逊・布拉德伯里 (Jefferson Bradbury)
  希斯克里夫的堂兄。爱德华之子。昵称“杰夫”。
凯恩・珀特维 (Cane Pertwee)
  永劫馆的管家。
戈登・康拉德 (Gordon Conrad)
  永劫馆的厨师。
汉娜・富林吉姆 (Hanna Fullingim)
  永劫馆的女仆。
切斯特顿 (Chesterton)
  老牧师。古董家具收藏家。
贝萨妮・威廉姆斯 (Bethany Williams)
  考古学家。夏洛特大学时代的朋友。
杰洛・戴斯 (Jairo Dice)
  名侦探。
莉莉茱迪斯・艾尔 (Lily Judith Air)
  同归于尽的魔女。



〈序〉魔女决定去拜访X


“请注视着我的眼睛,直到最后一刻。”

魔女窥视着我的瞳孔,如是说道。

与此番言辞所蕴含的万种风情相反,她的声音冰冷刺骨。我的鼓膜仿佛因此被冻结,现在仍不住地颤抖着。

“这一点至关重要。到了最后一刻——也就是我生命终结的那一瞬间,你一定要注视着我的眼睛。否则,一切都将毁于一旦。”

她是一位拥有翡翠色眼眸的美丽少女。外表看起来在十七岁上下,但那齐腰的长发仿佛被漫长岁月剥离了颜色一般褪为灰色。她似乎刚刚才冒着暴风雨赶来,全身上下淋得透湿,深蓝色的衬衫紧贴着肌肤,将她稚气未脱的身姿衬托得妩媚动人。

我摇了摇头。明明我没在打瞌睡,但视野却异常模糊,仿佛仍置身于梦境一般。

“莉莉、茱迪斯……”

我终于想起了她的名字。

莉莉茱迪斯・艾尔。

这一定就是眼前这位少女的名字。

“嗯,对。”她淡然地点了点头,“看来你的记忆连接上了呢,希斯克里夫。”

被叫到名字之后,现实感也一点点回归。

尽管如此,我的脑海仍是一片混乱。过去、现在和未来纠缠在一起,像蜘蛛网一样束缚着我的思绪。

我坐在馆内会客室的沙发上。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闪烁着,窗外的暴风雨正凶猛地击打着大地。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记忆连接上了。她做出了这个玄之又玄的判断。但对于当前的我而言,通往现在这一刻的记忆是非连续的。我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会客室,并坐在这张沙发上的?

……不,比起这个……

“女仆汉娜马上就会带着我的换洗衣物过来。”

她突然看向挂钟。指针指向五点零八分。大概正值傍晚时分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逼问眼前的少女。

“——你应该已经死了才对!”

那副光景清晰地烙印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那是……没错,在这座馆的地下储藏库。正下楼寻找汉娜的我听到了枪声,便匆忙赶往地下室,借着台灯的光亮发现了这位倒在血泊中的少女。

我急忙跑过去,但她已濒临死亡。那沾满鲜血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空洞的双眸注视着我的脸。最终,意识之光从她的瞳孔中消失,生命之火也随之熄灭。

——那是刚刚才发生的事。

但现在,本应死去的少女却悠然地用双脚站立于我的面前。

“没错,我已经死了。被人用枪从背后击中心脏。现在是我死亡时间的正好二十四小时前,同时也是我艰难地穿过暴风雨、抵达这座馆的那段时间哦。”

说到这,她不开心地皱起了眉头,看了看自己湿透的衣服。

“真是的,为什么要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建房子啊?”

她的这份从容不迫让我愈发火大。

“你在开什么玩笑……”

她平静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

“我是「同归于尽的魔女」。” 她认真地说道,“我能够和最后一个目光交汇的人一起回到死亡前一天。这就是施加在我身上的诅咒。”

瞬间,强烈的既视感涌来。接下来将是连续三次的电闪雷鸣。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死而复生」,带着你回到了过去。”

下一刻,从窗外刺进屋内的三道雷光照亮了眼前魔女的脸。接着,地鸣般的声响在馆内不祥地回荡着。我的记忆仿佛变成了现实的脚本。

我意识到内心的怀疑正渐次消退。按常理而言,人是不可能回到过去的。但在某种非理性感觉的驱使下,我开始接受这一事实。

——换言之,“现在”即为“昨天”。

很快,会客室的敲门声响起,门后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让我的怀疑转变为确信。

“打扰了,我带来了客人的换洗衣物。”

这凛然的声音来自于在这座馆里工作的女仆汉娜。她二十出头,比我年长几岁。在剪得整整齐齐的金发刘海下,那双依然难以捉摸情绪的蓝色眼眸注视着这边。

然后,在看到了汉娜带来的轮椅少女那一瞬间,我停止了呼吸。

“好大的雷声啊,吓了我一跳呢。”

她闭着眼睛,微笑着说道。坐在轮椅上的是一位盲眼少女,栗色的卷发、白皙的皮肤,闭合的眼睑下长长的睫毛——当我意识到这并非错觉时,充斥在心头的喜悦令我不由自主地颤栗着。

“珂蒂……!”

她是我的十四岁的妹妹,珂蒂莉亚。

我不顾一切地想要冲到她身边,却被魔女挡住了去路。在我开口前,魔女恭敬地提起裙摆,低下了头。

“感谢您的盛情款待,珂蒂莉亚·布拉德伯里侯爵。”

珂蒂微笑着,将放在膝上的毛巾和换洗衣物递向声音传出的方向。

“哪里的话,请您快到壁炉旁暖暖身子,小心着凉。”

“客人,恕我失礼。”汉娜冷静地插嘴道,“珂蒂莉亚大人目前还没有爵位。那……”

“要等到明天晚上,遗嘱公布之后,对吧?”魔女接过话头,“我知道。”

汉娜瞬间皱起眉头,不悦地瞪了魔女一眼。她很罕见地表露出自己的感情。

“好啦,希斯哥哥。”珂蒂说道,“会打扰客人换衣服的,我们一起出去吧。”

“抱歉,珂蒂莉亚大人。”魔女瞥了我一眼,“我可以和希斯先生再稍微聊一会吗?不会花太长时间的。”

“诶,没问题,但是……”

递过换洗衣物后,珂蒂闲下来的双手有些无所适从地在膝盖上方的虚空中挥动着。汉娜替代她提出了建议:

“先换好衣服,如何?请您不要在希斯克里夫大人面前就这么脱掉湿衣服……”

“没关系,汉娜。”我打断她,“马上结束。”

汉娜交替看着我和魔女,沉默了片刻,顺从地点了点头。

“……明白了。守灵仪式即将开始,请移步大厅。”

“戈登先生精心烹制了晚餐。”珂蒂带着悲伤的微笑说道,“都是妈妈喜欢的……苏格兰蛋,哥哥曾经也很喜欢吃,对吧?”

“啊啊。”

我拼命克制住想要哭出来的心情,走到珂蒂身边,温柔地摸着她的头。真想立刻把她紧抱在怀里,但有些事情我必须得先整理清楚。

“我马上就过去,稍微等我一下。”

珂蒂和汉娜离开房间后,我做了个深呼吸,试图平复自己的心跳。

“晚餐还有农家馅饼和烤牛肉哦。”魔女一边说着,一边脱下衬衫,“可惜那个馅饼的调味不太合我口味。”

她旁若无人地脱光外衣,用毛巾擦拭着自己的身体。

“……甜点应该是柠檬加到腻的屈莱弗蛋糕吧。” 我瞪着作出此番发言的魔女,“那是母亲生前喜欢的菜谱。”

听到我的回答,一丝不挂的魔女无畏地微笑着。

“看来你愿意相信我了呢。”

“我不得不相信你。”

那个触目惊心的场景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这个世界上绝不存在比那更残酷的地狱了。

令人心如刀绞的绝望使我不由得皱起了眉。

“……毕竟,原本在昨晚被杀害的珂蒂此刻还活着。”

最爱的妹妹之死足以让我的理性烟消云散。这段悲惨记忆的鲜明触感如同连锁反应一般唤醒了我的其他记忆。

在现在的我身处这里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回忆着“上次的今日”。

所有的事情都源于昨天,得知母亲病危的我回到这座“永劫馆えいごうかん”之时。



〈一〉魔女决定与X循环


瀑布的声音清晰可辨。

自最后一次听到街市的喧嚣声已过去三十分钟,马车终于抵达了蜿蜒的坡道之下。雄伟的瀑布从我头顶的陡峭悬崖上飞流而下,耳畔传来了熟悉的振动。那是自幼年起便萦绕在我身旁的通奏低音。

明明才刚过正午,但四周却晦暗如黄昏,厚重的云层遮蔽天空,远雷的鸣响若隐若现。风雨将至。

在天空开始悲泣之前,马车辗转抵达了悬崖上边的一方空地,那里便是我曾经的家——永劫馆。

这座馆矗立在偏远之地的悬崖峭壁上。布拉德伯里家的祖先在失去了挚爱的妻子后陷入深深的绝望,便建造了这个馆以躲避尘世纷扰。他将在馆附近奔流的巨大瀑布比作自己的悲哀之泪,满怀“此泪永劫无尽”的自怜之情,将其命名为“永劫馆”。

这座用天然石灰岩建成的三层乔治亚式建筑以三角屋顶为特征,左右对称。原本呈淡奶油色的外墙现已黯淡无光,墙面上不体面地出现了若干道铅笔笔痕般的龟裂。仅从馆的外观便可窥见这个家族行将没落的命运。

距我十五岁离开这座馆已过去了三年。三年间,我从未踏足家门。

我掏出怀表,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原本计划上午到达,但途中过河的石桥坍塌,害得我不得不绕道而行。我刚卸下马车上的行李,大方地给车夫付好小费,馆的正门便缓缓开启,出现了一位身着管家服的老年男性的身影。虽然他年逾花甲,白发苍苍,但后背却依然挺拔,目光仍不失锐利。

“欢迎回来,希斯克里夫大人。”

管家凯恩・珀特维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鞠躬的角度和三年前送我离开时分毫无差。

“母亲怎样了?”

这是我的第一句话。我想我理应先询问此事。果不其然,凯恩恭敬地摇了摇头。

“——已于昨晚下葬。”

“这样啊……”

三天前,我接到了母亲病危的电报。我虽全力赶回,但在途中便已经做好了来不及临终告别的觉悟。

凯恩低着头,面有愧色地继续说道:

“夫人已于昨天上午安详离世。考虑到季节因素,在珂蒂莉亚大人的许可下,夫人已先行葬于市区的罗盖特墓地。未能让您见到她最后一面,实在是万分抱歉。”

“没关系。最近几天确实很暖和,没有办法,母亲也一定希望如此。辛苦你了,凯恩・珀特维。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

在过去的三年间,我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而定期给这样的我寄来书信、汇报馆内近况的人正是凯恩。我本应在收到那封说母亲状态不容乐观的信时便动身回家的。

“葬礼定在了明天中午。我已经知会了夫人的亲朋好友,但暴风雨即将来临,尚不清楚最后会有多少人赶来。”

“接下来就由我来安排。但在那之前……”

正当我要问到自己最关心的部分,亦即促使我回到这座馆里的最关键因素时,他先我一步做出了回答。

“珂蒂莉亚大人身心俱疲。昨天在墓地等待安葬的队伍很长,等她回到馆里时,已经过了深夜十二点。虽然小姐在我们面前表现得很坚强,但她一定承受着巨大的悲痛。请希斯克里夫大人务必陪在她身边。”

凯恩打开门,我压抑着急切的心情走进馆内。玄关门厅上挂着已故的父亲——西奥多・布拉德伯里的肖像画。看到它,我下意识地皱起了眉。三年的时间并不足以消除在心底根深蒂固的憎恶。

“哥哥!”

突然传来的声音将我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我眼睛一热,不由自主地转身望去。

“太好了,哥哥回来了……”

坐在轮椅上的盲眼少女的身姿出现在那里。她无法独立行走,也无法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这位独自承受着地狱般的煎熬,却从不屈服于这个不讲道理的世界,拥有着高尚品格的,世界上最美丽的十四岁少女——呜呼啊啊,我最爱的妹妹,珂蒂莉亚・布拉德伯里。

“珂蒂!”

当我呼唤她的名字时,她双眼紧闭的脸庞上浮现出悲喜交加的表情,大大地张开双臂。

我本能地跑到她的身边,跪在地上,温柔地抱紧了她。从她身上传来的体温让我百感交集。万千思绪化为一句话。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哥哥。”

泪珠如泉涌般从她的眼帘渗出。母亲辞世以来,孑然一身的她想必承担着巨大的压力吧。她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如洪水决堤般崩溃。

“哥哥,母亲她……我什么都做不到……”

她呜咽着说道,我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背。

“你一个人坚持到现在,真是了不起。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听了我的话,珂蒂泣不成声地点了点头。这个世界上还有何事更能引人哀怜?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如果能止住她的泪水,哪怕是弑神也不在话下。

“欢迎回家,小少爷お坊ちゃま。”

抬头看去,一位女仆的身影出现在轮椅旁。她是唯一一位负责照顾妹妹的女仆,汉娜・富林吉姆。

我不自觉地擦着眼角,站起身,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好久不见,汉娜。感谢你一直以来对妹妹的照顾。但我已经十八岁了,请别再叫我小少爷了,叫我希斯就好。”

“那失礼了,希斯大人。”

汉娜纠正了称呼,嘴角隐约出现了一抹弧度。她的表情向来贫乏,但在看向我和珂蒂莉亚两个人时,眼神中总是会流露出温情。

“您一路辛苦了。午饭已经准备好了,请移步大厅。”

我对催我入馆的汉娜摇了摇头。

“不,先告诉我葬礼的安排吧。应该有很多事要等着我处理。”

“恕我僭越,”凯恩从旁插话道,“戈登精心准备好了午餐。希斯克里夫大人难得回来用餐,戈登自昨夜起就干劲十足地备料熬汤。”

我放弃般地叹了口气。我可没有不识趣到能把这句话当成耳旁风。

“那我们边吃边谈吧,毕竟我不是用耳朵来吃饭。珂蒂,你好好休息。”

“那,如果有出席的客人来访,就由我来接待吧。”

呜呼,我的妹妹是多么的坚强伶俐啊。我依依不舍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由汉娜推着离开的珂蒂,向大厅走去。

大厅里,一名穿着制服的宽肩男子正等候着。这位黑发油光可鉴、梳理得整整齐齐的中年人一见到我,便湿了眼眶,小跑过来。

“啊!小少爷,真是怀念啊。”

“别再这么称呼我了,戈登。叫我希斯就行。”我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台词。“总之,能再次吃到你做的饭菜,我很开心。”

布拉德伯里家的厨师长——戈登・康拉德听了这句话,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唔唔,真是出落得一表人才……简直和已故的老爷一模一样。”

听了这话,我脸上的微笑不自觉地消失了。跟在我后面的凯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插嘴道:

“抱歉,戈登,我们还有很多要做的事,能之后再寒暄叙旧吗?”

戈登瞬间以不悦的目光瞪了凯恩一眼。我记得,在我还在馆内的时候,这两人就经常因为小事争执。但戈登愠怒的表情转瞬即逝,他转向我,满脸愧疚地低下了头。

“失礼了,小少……不,希斯大人。我马上就准备午餐。”

“嗯,现在简单做点就好。你给我准备了汤吧?”

“是的,是的!我昨天买到了上好的牛肉,花了一晚上的时间熬煮,就是为了做出小少爷之前喜欢的汤底……”

这时,戈登注意到了凯恩那锐利的目光,咳嗽了一声,便回到了厨房。凯恩轻轻叹了口气,而我看到老家还和以前一样,不禁微微一笑。

随后,我一边吃着戈登准备的三明治和苏格兰肉汤,一边与凯恩讨论接下来的安排。首先是确认明天参加葬礼的人员名单。

“牧师请了切斯特顿大人,他与夫人是老相识。”

“啊,那个热衷于古董家具的老爷爷?”那位慈祥的圆脸爷爷的脸从我的记忆中浮现。“他时不时就前来拜访,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切斯特顿先生是邻近市镇的教会牧师,一位体态圆润、戴着圆眼镜的老爷爷。他是个大型家具爱好者,在我还住在馆里的时候,他总是找各种理由来访。他尤其喜欢会客室的椅子,我还记得他在父亲生前,为了让父亲把椅子转让给他而热切地与父亲交涉的身影。

“然后是爱德华叔叔和堂兄杰夫,以及……这位贝萨妮・威廉姆斯是哪位?”

“是夫人大学时代的好朋友。说起来,希斯克里夫大人没怎么见过她呢。”凯恩眯起眼睛说道,“她们自大学时代以来关系一直很好,夫人生病后,她时常过来探望。夫人晚年时,经常从夫人的房间里传来她们愉快的交谈声。”

“母亲的朋友……吗?”

我听说,母亲几十年前从首都的大学毕业没多久就嫁到了布拉德伯里家。但她从未向我提起过那段过去。一想到这,我对那位名为贝萨妮的人产生了兴趣。

“这位是支持母亲直到最后一刻的恩人呢,务必好好招待她。这些就是所有要参加葬礼的人吗?”

凯恩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便签,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

“实际上,我们还收到了由这一位发来的,说是要参加葬礼的电报。”

我接过便条,扫了一眼写在便条上的名字,不由得咂嘴。

“杰洛・戴斯……真是个纠缠不休的男人。”

他是个私家侦探,以三年前的“某个事件”为契机开始纠缠着我。

“奇妙的是,在讣告见报之前,我就收到了这封电报。到底是在哪里得知的消息……请问该如何是好?”

“反正他是冲着我来的,找借口把他赶走也是一桩麻烦事,就让他进来吧。”我厌烦地扔下便条,“已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

“了解。”

“也就是说,加上牧师共有五人参加吗。”

算上以凯恩为首的三名佣人以及作为东道主的我和珂蒂,总共有十个人出席。上一次有这么多人来馆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只考虑知会我们要参加葬礼的人,那确实如此。”

凯恩模棱两可的回答让我有些在意。

“发生什么事了吗?”

“啊,不。” 这位老管家难得出现了瞬间的犹豫,“实际上,我们今早收到了这些花。”

凯恩的视线停留于放在大厅桌子上的那个花瓶,花瓶里装饰着白百合花束。

“供花吗?送百合过来倒也也不足为奇。大概是母亲的熟人送的吧。”

“话虽如此,但花束中还附带着这样一封信。”

凯恩从内侧口袋里取出另一个信封,封蜡已经剥离。我检查着信件,上等的羊皮纸上只简单写着这样一句话:

“我将叨扰贵府恭听遗言。L・A”

我皱起了眉头。

“这个L・A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戈登、汉娜和珂蒂莉亚大人同样没有头绪。”

我陷入了沉思。是我们都未曾得知的母亲的熟人吗?但即便如此,这封信件依然很奇怪。从言辞来看,不是为了缅怀故人,而是以遗言为目标,这种表述未免有些失礼。

“凯恩,母亲留下遗嘱了吗?”

“是。”他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夫人在晚年写下了一封遗嘱,现在正由我妥善保管于自己房间的保险箱里。”

“内容是?”

凯恩摇了摇头。

“无人知晓。按照夫人的指示,遗嘱将于葬礼后公开。我已拜托切斯特顿牧师担任证人一职。”

虽然布拉德伯里家行将没落,但其财产仍足以让五个省吃俭用的家庭过上不必为生计发愁的日子。我向凯恩打听了一下遗产的情况,金额大致符合我的预期。只要活在俗世间,这笔金额就会自然而然地勾起人的贪欲。

但我接着想到,这笔遗产大概率是在血亲,即我和珂蒂莉亚,以及爱德华叔叔和他的儿子杰夫之间分配。一直照顾母亲的贝萨妮夫人之名也可能出现在遗嘱中。

除此之外,还会有其他人的名字吗?

既然这个名为L・A的人物要来听取遗言,那难道这个人确信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遗嘱中?说到底,L・A究竟是何人?

我思考着,姑且做出了指示。

“以防万一,请转告戈登多准备一份晚餐。”

“那么,如果这个人来访,我们要接待吗?”

“在暴风雨来临之际把人赶走,未免有些太过分了。”

“了解。”

饭后,戈登加入我们,共同商讨今晚的守灵仪式的安排。中途说起母亲临终时的事,戈登的眼角泛起了泪花。

“眼看着夫人的食欲一点一点减退,我心里真的很难过。”他悲怆地说道,“不过,夫人去世的前一夜,她把我熬的汤喝得干干净净,然后冲着收拾餐具的我说‘非常好吃’……现在想来,夫人那时可能已经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

“最后陪在她身边的人都有谁?”

“馆里的所有人。”凯恩答道,“夫人在我们三名仆人和珂蒂莉亚大人的陪伴下,安详地走了。”

“……是吗。”

事实上,我和母亲之间曾有过争执。但那已成过去,向已故之人抱怨可谓毫无意义。

“小少……不,希斯大人。”戈登吸着鼻子,开口说道,“我在这座馆里工作了二十年,一日都不曾忘记老爷和夫人救我于危难之中的恩情。”

据说,他年轻时曾被当时的布拉德伯里家家主,即我的父亲所救。当时,担任海军厨师的戈登因为犯了些小错误而被赶下了船,走投无路的他在港口被布拉德伯里家收留。那是我出生前的事。

“我一定会带着已故的老爷和夫人的份,全心全意地服侍希斯大人和珂蒂莉亚大人。”

我点了点头,无言地轻拍着他的肩膀。我一直都很信任这座馆里的佣人,否则也不会丢下体弱的母亲和失明且行动不便的妹妹,独自离开这座馆。

“话说,我的房间还在吗?”

“是。您在二楼的房间一切如旧。”

“那三楼的书房呢?”

对于我的问题,两位仆人瞬间对视了一下。凯恩挑选着词汇,谨慎地答道:

“……我们仅做了基本的打扫。自那以后,珂蒂莉亚大人自不待言,连夫人也未曾踏入其中。”

品尝着戈登冲泡的红茶,馥郁的香气勾起了往昔的温馨回忆。

我曾常与父母在后花园里一同品味这红茶。那时的布拉德伯里家还洋溢着幸福。随着那段回忆不断远去,我心中对父亲的恨意也有增无减,如同下坡的车轮般越滚越快。

最终,那个高速运转的车轮猛地撞上了终点处的墙壁,粉碎、四散。

——三年前,父亲于书房上吊死去的那一天。


—— ◆ ——

临近下午一点时,牧师切斯特顿先生率先来馆。他是一位年逾古稀,白发苍苍,肚子如同气球般饱满的男性。我们出门迎接他时,他频频用指尖调整着圆眼镜的位置,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牧师绞尽脑汁翻找记忆的模样让我忍俊不禁。

“许久未见,牧师。我是长子希斯克里夫。”

“哦哦!”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拍了拍手,“原来是希斯君啊!真没想到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我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

“距离上次正式见面已经有三年了。”

但实际上,去年年末我路过这一片时,曾偶然在街上看到过他的身影。当时他正全神贯注地观赏家具店橱窗里的一款沙发。

“这次拜托您多加照顾了,牧师大人。”

身旁的珂蒂轻轻地低下头说道。看到她的身影,切斯特顿先生缓缓跪下,握住了她的手。

“令堂的事,我深表遗憾。” 牧师眉头紧锁,满是悲痛,“老爷逝世后,夏洛特夫人依然把我视作朋友,时常邀请我来馆中作客。我一定会全心全意主持仪式。”

“牧师大人。”管家凯恩从旁插话道,“方便的话,现在就来商议一下仪式安排,如何?”

“我为仪式挑选了几首吟咏诗。” 珂蒂说道,带着牧师前往玄关左侧的门,“我认为‘蜂之歌’较为妥帖,能否请您移步会客室指点一二?”

牧师面露喜色。

“当然可以,我这就前往会客室。” 牧师离开前,冲我低声耳语道:“希斯君,明天仪式结束后能否与您商量些事情?”

我虽然同意了,心里却不免有些无奈。大概又是想拜托我把会客室的椅子转让给他吧。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我轻轻叹了口气。作为一名神职人员,这位老先生实在不够超然物外,但不知怎的,他又有种也让人讨厌不起来的魅力。

牧师抵达三十分钟后,第二和第三位客人,即爱德华叔叔和他的儿子杰斐逊也来到馆内。叔叔一见到我,就像只大熊一样把我紧紧抱住,原本严肃的面孔也笑出了褶。

“希斯,你这个小兔崽子可算是回来了!”

被他粗壮的手臂紧抱着,我不禁咳嗽了几下。

“让您挂心了,爱德叔叔。感谢您专程赶来。”

爱德叔叔是一位比我高出一个头的巨汉。褐色短发和晒成古铜色的肌肤让他乍看起来像个水手,但叔叔实际上是一家航运公司的社长。他儿子的长相则和他形成了鲜明对比,是一位拥有着女性般的白皙肌肤与一头蓬松金发,带有几分纤弱的俊美青年。

“看到你这么精神,我就放心了,希斯。”

他一边露出了甜美的微笑,一边伸出右手。我紧紧握住。

“杰夫哥哥,真的好久不见了。”

比我大两岁的杰夫是我的好兄长。小时候,他经常带着我逃出庄园,一起下山到街市里玩耍。按照父亲的教育方针,我没去学校上学,只能在馆里接受家庭教师的封闭式授课,所以,每次杰夫带我出去玩的时候都是我的幸福时光。多亏了他,我的青春时代才没有被孤独填满。

“夏洛特伯母的事,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杰夫低下头,面露沉痛之色。爱德叔叔从旁轻拍着他的肩膀。

“洛蒂一直都在苦苦挣扎。” 他一如既往地用昵称来称呼母亲,“大哥去世后,她一个人撑起了布拉德伯里家。虽然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但我其实多少松了口气。眼看着她这一年来痛不欲生的样子,我也实在于心不忍。”

这番话让我有些难堪。通过凯恩的来信,我知道爱德叔叔时常来馆看望母亲。相较之下,将羸弱的母亲弃之不顾,浪迹天涯的我真是个卑劣的不孝子。

仿佛是为了加重我的罪恶感一般,爱德叔叔一脸严肃地看向我:

“希斯,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您指的是?”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就是爵位的事。布拉德伯里家的法定继承人无疑就是你。”

我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就各种意义上而言,我都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布拉德伯里家虽是世袭贵族,但历史难言悠久。布拉德伯里家的始祖是我的曾祖父,据说他是在大约半个世纪前才被国家授予了爵位。他乘上近代化的东风,通过贸易积累财富、收购土地,又趁王室困窘、大肆买官鬻爵之机跻身于贵族之列,即世人揶揄的所谓“买爵贵族”。

三年前,父亲去世后,本应由我这个长子继承家业,但我离家出走,所以母亲成了特别继承人。说到底,现在的布拉德伯里家已经卖掉了昔日的领地,也不再行使贵族院的议席权,只是个空有侯爵名头的没落贵族罢了。

我决定说出心里话。

“我只会把珂蒂放在首位,除她之外,任何事情现在都不值一提。更何况,我压根就不希望成为什么侯爵。”

“不希望?”

“是的,就我个人而言,布拉德伯里家绝嗣也无所谓。”

爱德叔叔陷入了沉默,失望消沉的表情中夹杂着些微的愤怒。

作为次子Younger Son,爱德叔叔没有布拉德伯里家的继承权。但前任家主,也就是我的祖父出于同情把布拉德伯里家航运公司的经营权交给了他。因此,他对布拉德伯里侯爵这一身份有着非同小可的感情。

听说我要断绝这个家系,他的内心想必不会平静。

老实说,我也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身份。

──贵族什么的,见鬼去吧。

这是我寸步不让的座右铭。

“冷静点,希斯。”杰夫插嘴道,“爵位继承是无法拒绝的。你自己也知道吧,除非得到了女王的敕令……”

“还有另一种逃避的方法,哥哥。”我正色道,“那就是继承人失踪。只要有法院的死亡声明,爵位就可以传给家族中的其他成员。”

“你在说什么傻话呢。”

爱德叔叔惊诧地用指尖揉了揉眉心。

“那珂蒂怎么办?”杰夫冷冰冰地问道,“你又要丢下她逃走吗?”

他的质问中暗藏着平静的怒气。我立刻摇头否定。

“不,哥哥。我刚刚也说过,我只会把珂蒂放在首位。她就由我来照顾到最后一刻。”

“但你才十八岁啊。没有布拉德伯里家作为后盾,你又要怎么……”

“──就算没有那种东西,现在的我也有能力保护好珂蒂。”

两人沉默不语地盯着我看,似乎想要弄清楚这句话的真意。杰夫满头雾水地追问道:

“希斯,这三年来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可说来话长了。”

我赶忙放松了表情,好让他们感到放心。

“没事的,我的说法听起来或许有点过激,但我无意让任何人陷入不幸,包括珂蒂,也包括叔叔和哥哥。毕竟,你们是我为数不多的重要家人啊。”我把手搭在杰夫的肩上,“在我心中,杰夫哥哥就是我的亲哥哥。”

“那你迟早会告诉我们的,对吧?”

“嗯,当然了。”

杰夫目不转睛地盯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左手侧会客室的门打开了,汉娜推着珂蒂的轮椅走出房间。看来葬礼的筹备会议已经结束了。我冲着那个方向努力发出明朗的声音。

“珂蒂,有客人来啦。”

“难道是叔父和杰夫先生吗?” 妹妹似乎察觉到了两位客人的存在,表情明亮了起来,“我听到你们的谈话声了。欢迎您二位来访。”

听到了珂蒂的热情欢迎,杰夫的表情明显为之一变。他双颊泛红,眼神熠熠生辉,嘴角也微微上扬。

这正是我将杰夫当成兄长一般信赖他的原因之一。他绝不会做出背叛珂蒂的事情。

简而言之,杰斐逊・布拉德伯里对比自己小六岁的珂蒂莉亚・布拉德伯里怀有爱慕之心。


—— ◆ ——

趁着珂蒂在会客室里和访客们谈笑风生,我决定去二楼自己的房间里换个衣服。正如凯恩所言,那个房间与三年前离家时别无二致,恐怕连杂乱地堆在桌上的书也都是按照当时的顺序排列着。

衣柜中的晨礼服果然已不再合身,我无奈地换上自己带来的深蓝色西装,离开房间。正当我准备下楼时,我的视线不自觉的地投向三楼,又不由自主地踏上台阶。

永劫馆共有三层。一楼除了大厅、会客室、厨房和浴室等基本设施,还包括戈登、汉娜和珂蒂的房间。二楼主要用于客房,加上我和已故的母亲的卧室,共设有八个房间。

而三楼却只有三个房间,这座馆的巨大三角屋顶害得这一层不像一楼和二楼那样宽敞。就结构而言,这一层理应被称为阁楼,在普通的贵族宅邸中通常会被用作女仆们的房间。但对于布拉德伯里家而言,三楼自先祖以来便是属于家主的神圣领域。

我上到三楼,面前的三面墙壁各自设有房门。正对着我的那间额外宽敞的屋子曾是父亲的卧室,右手侧是管家凯恩的房间,左手侧则是家主的书房。

书房没有上锁。我踏入其中,似乎能隐约嗅到父亲抽过的雪茄的香气。想必是因为香气渗入了墙壁和书架之中吧。那终结了遥远过去的死亡之气。

相比于其他房间,书房内异常明亮。这不仅是因为书房设置了大号窗户,也是安在天花板上的那扇天窗的功劳。

走进房门,整个房间向右后方延伸,呈狭长形状。天花板很高,且从入口处向对面倾斜,正好顺应了屋顶的斜度。头上那两根支撑着建筑的巨大房梁因此裸露在外,房梁之间还悬挂着一盏中世纪风格的烛台吊灯。窗户右侧的墙上设有一扇门,通向父亲的卧室。

这个房间的构造相当奇特。据说这原本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书房,但父亲成为家主后,特意把原本的书房改建成现在这样。

我从小就非常厌恶这个无秩序的空间。倾斜的天花板、天窗、裸露的房梁和悬挂其中的吊灯……紧跟潮流的表象包装着守常不变的本质,这个房间就是自欺欺人和装腔作势的具象化。简直和父亲本人一模一样。

书房的最深处,背对着窗户的位置上放着一张由红豆杉木制成的气派书桌。相比之下,椅子则朴素无华。没有扶手,只有座面处包裹着皮革,木制椅背坑洼不平,坐到椅子上也仅能支撑到颈部以下。

原本的那把气派椅子在我与父亲的激烈争吵中被毁。情绪失控的我砸碎了玻璃窗,把它扔出了窗外。这把代代相传的橡木椅子重重地砸在地上,凄惨地化为无数碎片。父亲因此勃然大怒,扬言要与我断绝父子关系。后来得知此事的切特斯顿牧师则痛感文化损失之惨重。这把朴素的椅子原本仅是新椅子送达前的临时替代品,但就结果而言,父亲从未坐上那把新椅子。

“原来您在这里啊。”

突如其来的话音从书房门口传来。管家凯恩正站在那里。

“希斯克里夫大人,您的袖口。”

他边说边递给我一个小巧的皮质宝石盒,里面装有一对黄铜袖扣。我不禁苦笑道。

“真是好久没有让你帮我戴袖扣了。”

“请留心您的仪容仪表,哪怕是在馆外也理应如此。”

凯恩说着,扶住我伸出的手臂,熟练地为我佩戴好袖扣。他曾时常对我说,袖扣是一种需要管家辅佐才能佩戴好的饰物,因而是有忠臣在侧的证明。

正当我怀念地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之时,凯恩突然开口问道:

“说起来,之前您使用的那对镌刻着家徽的银质袖扣不见了。您有什么头绪吗?”

“……扔了,在父亲去世那晚。”声音冰冷到连自己都有些发寒,“我宁肯把袖子扯下来也不要戴那种玩意儿。”

凯恩轻叹一声,扣上了袖口的最后一条链子。

“……这是17世纪的珍贵古董。请您务必小心保管,切勿遗失。”

“嗯,这上面没有布拉德伯里家的家徽,你大可放心。”

听了我的揶揄,凯恩再次深深地叹了口气。

“对了。”他端正了姿势,“刚刚又有一位客人来访。”

“是贝萨妮・威廉姆斯夫人吗?”

对于我的提问,凯恩微微皱眉,摇了摇头。真是个好懂的回答。我不禁咂了下嘴。

“那个私家侦探啊……不用特意迎接,让他等着好了。”

“嗯,我已经带他去了客房。如果让他呆在会客室里,我担心会打扰了各位的雅兴。”

凯恩的处置果然得体。我回想起了那个混账侦探,居于这个房间里的悲惨记忆也连带着掠过脑海。我不自觉地走到窗边,打开锁,推开窗户,试图将至今仍萦绕在屋内的死亡之气驱逐出去。

从窗口可以俯瞰到位于宅邸后身的花园。虽然称之为花园,但如今那里不过是一片开阔的草地而已。

“那些玫瑰围篱呢?”

“按照夫人的指示,已经全部拆除了。”凯恩回答道,“老爷去世后,园丁们纷纷离职,我们也无力回天。不过,珂蒂莉亚小姐房间的窗边仍然保留了一些玫瑰。”

曾经那片奢华而开阔的玫瑰园已荡然无存。但凯恩显然还在细心地照料着庭院,草坪也打理得整整齐齐。

我把目光投向庭院深处。花园的边界被铁栅栏围上,对面则是广阔的杂树林。熟悉的声音穿过树梢,在馆内回响着。那是在馆旁流淌的小河转为瀑布的声音。河水从断崖绝壁奔流而下,瀑布的轰鸣声清晰可闻。

在那片杂树林中,一棵红豆杉高高地探出了头。这棵树已有百年树龄。在遥远的往昔,父亲曾对我说过,正是这棵树错综复杂的根系稳固了土地,这座馆才得以安稳立于瀑布旁边的悬崖上。我也不知道这话有几分真实。

虽然还未下雨,但强风正粗暴地摩挲着红豆杉的枝条。我正要关上窗户,视线却突然被花园的一角所吸引。

“凯恩。”我指向那里,“那口井,现在还能用吗?”

花园一角的草坪上,有一口看似黑点的旧石井。井的上方装有钢制的拱桥和滑轮,但却不见吊水桶或绳索的踪迹。

“不。井已经被填平了。”

“填平了?”

“是的,希斯克里夫大人离家后不久就填上了。那口井本就日益干涸,在一个疏于维护的庭园中又毫无用武之地。最关键的是,失明的珂蒂莉亚小姐有可能不慎掉入井中。”

我凝视着水井,意识到砂石一直铺到了水井边缘。这口井由布拉德伯里家的祖先所建,想必深度惊人。把它填上也是件苦差事吧。

“这也是母亲的指示吗?”

“正如您所言。”

我默默地凝视着那口井,不禁觉得那口井已将所有的秘密都埋入井底,将其封存,想必未来也不会重见天日——或许,母亲的心情也是如此。

“妈妈她——”那个称呼不知不觉间脱口而出,“什么都没说过吗?关于我的事?”

凯恩垂下头,回答道:

“夫人晚年时常常望向窗外的花园,自言自语说:‘希斯,对不起’。”

“……这样啊。”

“──那她到底是在为何事而道歉呢?”

第三个人的声音冷不丁地插了进来。我们转过头去。一个男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书房门口。

那个男人年近三十,身材修长,身着一件剪裁考究的深绿色双排扣西装,系着一条雅致的金丝波洛领带。黑发下的面孔精悍,但他的双眸却如同死者一般黯淡无光。阴暗眼眸与嘴角轻笑间的对比显得颇为诡异。

我硬生生抑制住了皱眉的冲动。

“……很抱歉未能出来迎接。杰洛・戴斯,欢迎您的到来。”

我尽量让面部表情保持平静,以缺乏抑扬顿挫的语调说道。

“没有没有,您这样已经足够了。”男人带着几分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毕竟,对我而言,这里才算玄关。”

换句话说,除了这个房间,其他地方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招人烦。

“好久不见了,希斯克里夫。我向您表达深切的哀悼。”

这个男人——私家侦探杰洛・戴斯说着,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我装模作样地深深叹了口气。这个男人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让我感到火大。

“真没想到你会出席家母的葬礼呢。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听了我的问题,杰洛略感意外地地摇了摇头。

“西奥多先生生前曾与我有几分交情。我自然要来参加他妻子的葬礼。”

少扯谎了,我差点冷笑出声。这家伙十有八九是冲着三年未归的我来的。

“……你还在怀疑家父三年前的自杀一事?”

“更确切地说——”杰洛举起一根手指,“我怀疑那是他杀。”

好听一点的说法是“直言不讳”。但这个男人实际上是故意以语言为刃,冲着我拔刀相向。不只是我,连凯恩也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戴斯大人,”凯恩开口说道,“请您不要发表侮辱已故主人的言论。更何况,警方已经明确裁定那是一起自杀事件。”

凯恩的语气中不只是警戒,更充满了明显的敌意。然而,杰洛・戴斯只是不屑一顾地耸了耸肩。

“就自杀而言,这个现场还留有难以解释的疑点。”

“又来这套?”我厌烦地叹了口气,“的确,父亲的遗体可能不同于普通的上吊身亡的尸体。但书房和卧室都上着锁,在这种情况下实施谋杀……”

“那并不是完全的密室。”

杰洛・戴斯目中无人地笑着断言道。

“据我调查,天窗可没上锁。”

他说着,指了指我们头顶的天窗。这种窗户是从下往上推开的类型,通过旋转窗框上的窗锁来上锁。

“你的意思是说,凶手是从那个天窗逃出去的吗?”我有些愕然地反问,“从地板到天窗的高度差不多是我身高的2.5倍呢。”

“如果把墙上的书架作为脚手架,应该不难爬上去。”

“那假设凶手从天窗逃出去了,那凶手又要如何从屋顶下来呢?屋顶上没有能挂绳子的地方,馆的周围也没有可供跳跃的树木。”

“唔,确实是个没法回避的问题。这可需要凶手做出双腿骨折的觉悟纵身一跃呢。”

他应该是想要通过这种带有几分戏谑的话语来激怒我吧。不过我可没有率性到能被这种挑衅所刺激,平静地回答道:

“太荒谬了。不管怎么想,认为家父死于自杀都更合情合理。”

“但希斯克里夫,你方才也说过,令尊的遗体‘不同于普通的上吊身亡的尸体’。”

杰洛眼底的黑暗变得更为深邃。

“——毕竟,吊住脖子的绳子被烧断了,而遗体也跌落到了地板上。”

我没有改变表情,也没必要这么做。这的确是事实,但一切都可以说得通。杰洛确认了我无意反驳,接着说道:

“根据警方的尸检结果,西奥多先生死于脖子被吊住而导致的缢死。遗体的脖子上也留有被绳子缠绕过的痕迹。”

“那警方没跟你说过另一件事吗?”我语带讽刺地说道,“他们判断绳子是被吊灯上的蜡烛烧断的。”

“嗯,我知道。就是那个吊灯吧。”

杰洛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附有八个烛台的吊灯悬挂在我们头顶上的两根房梁之间。

“吊着遗体的绳子绑在了一根房梁上,绳子的另一头则像桥一样横跨到另一根房梁上,而这个绳桥又正好与吊灯烛台相接。之后,燃烧变短的蜡烛就会把绳子烧断,毕竟绳子与蜡烛相接触的那部分早就被贴心地浸好了油。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在死后一个小时之内烧断绳子,让尸体掉下来的一种定时装置。”

“……我知道,不用你来逐一解释。那又如何?”

“如果西奥多先生真的是自杀,那他为何要设计这么复杂的手法呢?”

“父亲自尊心很强,又过分在意旁人的目光,所以他可能只是不想让自己上吊身亡后排泄失禁的样子暴露在旁人面前吧。”

“人一旦死了就会不可避免地留下些不体面的痕迹吧?稍微有些违和呢。”

“这是面子问题。你之所以会觉得有些违和,是因为你不了解西奥多・布拉德伯里这个人。”

“如果他选择服毒或吃枪子,我觉得就没必要设置这么麻烦的机关了。”

“父亲自诩为美食家,这种男人可绝不会容许自己在生命最后一刻吃下的是毒药。再者,崇拜中世纪骑士的父亲非常厌恶手枪,如果用手枪自杀才不自然。”

“每种解释都缺乏普遍性呢。”

“差不多得了。”我有些腻烦地加重了语气,“母亲的离世已经够让我心力交瘁的了。难道私家侦探是一种可以解开谜团却无法洞悉人心的职业吗?”

听了我的话,杰洛脸上的笑容以极不自然的速度唰地消失了,然后深深地低下头。

“……非常抱歉,请您原谅我的出言不逊。”

但从他的话里,我完全感受不到任何诚意。反正就是做个样子的道歉而已。

“不好意思,会客室的椅子不够用。在守灵仪式开始之前,请您在自己的房间里好好休息吧。”

听了我的冷淡回复,杰洛抬起头,脸上又挂上了微笑。

“遵命。”他正要转身离开,又突然说道:“啊,最后还有一个问题,能请您帮我复习一下吗?”

杰洛转过身来,视线的尽头不是我,而是凯恩。

“凯恩・珀特维先生。西奥多先生去世那晚,是您锁上了书房的门吧?能详细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凯恩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琢磨杰洛的真正意图,然后缓缓点头。

“……好。那是深夜约十一点的时候,我打开书房的房门,看了看屋内的情况,发现老爷正在办公桌旁撑着脸打盹。我和他聊了一句,便把门锁上了。”

“西奥多先生那时还活着吗?”

“对。我建议他回卧室就寝,他回答说‘知道了’。”

“然后,钥匙一直由您保管。没有备用钥匙。”

“正如您所言。”

“刚刚那句‘最后一个问题’,难道是我的幻听?”我不满地指出了这一点,“杰洛,你不会是在怀疑凯恩吧?”

“不,绝对没有那回事。”他爽快地否定道,“凯恩先生不是犯人。”

“根据是?”

“名侦探的直觉。”

我不禁嗤笑了一下。

“那么,你的直觉告诉你,犯人是谁呢?”

“那自然是——”

就在杰洛准备逼近我时,站在我身旁的凯恩像猫科猛兽一般敏捷又轻巧地站到我们中间,并用右手牢牢抓住了正要指控我的杰洛的手臂。

“没有根据的指责无异于诽谤,杰洛大人。”

可能是因为抓握的力度,杰洛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痛苦。他试图挣脱,但凯恩的手臂如老虎钳一般纹丝不动。

“……凯恩・珀特维。我对你来到永劫馆之前的经历也有所了解。”

或许是因为疼痛,他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看来你宝刀未老呢。我会把这件事加到备忘里的。”

“深感荣幸。”

凯恩冷淡地说完,松开了手。杰洛揉着手臂,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他少见地恨恨咂了下嘴。不过,那阴森森的微笑很快就又回到了脸上。

“那我就先去客房休息了。”

他轻松地说完这些,就快步离开了书房。我叹了口气,凯恩微微低下头。

“辛苦了,希斯克里夫大人。”

“如果那个男人不知轻重地逼问珂蒂的话,立刻把他赶走。就算是暴风雨来了也无所谓。”

“遵命。”

对于我的恶言,凯恩依然恭恭敬敬地点了点头。

我再度望向窗外的那口古井,想着深埋于井底的秘密。

我不由自主地轻轻咂舌。杰洛・戴斯,真是个棘手的家伙。

——我的父亲,西奥多・布拉德伯里之死并非自杀。

这是事实。


译者注:本书的简体中文版本已确认引进,后续情节敬请期待官方翻译 ✿✿٩(ˊᗜˋ*)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