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ster Bessie Or Your Old Leech(Cyril Hare・1949)


本文为短篇小说 Sister Bessie Or Your Old Leech (1949) 的译文。版权归作者与出版社所有。翻译仅供学习交流,禁止用于商业用途。


圣诞佳节喜相迎,
旧友笑脸映心中。
圣诞佳节盼团聚,
相约熟悉老地方。
五百深情祝福语,
从君传至我心底。
迎接新年钟声响,
期待与君再相逢!

希尔达·特伦特Hilda Trent一边用她精心保养的手指翻动着圣诞贺卡,一边大声读着那些愚蠢的诗句。

“还有比这更无病呻吟的东西吗?”她问丈夫,“真好奇这些东西到底是谁写的。蒂莫西Timothy,你认识叫利奇Leech的人吗?”

“利奇?”*

译者注:Leech在英文中有水蛭、吸血虫之意。

“对——信上写着:‘来自你的朋友老利奇’。这肯定是你的朋友。我认识的唯一一位利奇是拼作Leach,用的是a,而这个名字却是两个e。”她看了看信封,“没错,这是寄给你的。这个‘老利奇’到底是谁?”她把卡片甩到早餐桌上。

蒂莫西死死地盯着那几句打油诗和下面潦草的留言。

“我一点头绪都没有。”他缓缓说道。

就在说话间,他猛地意识到贺卡上的铅字被人仔细地改动过,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寒。“五”这个字是用墨水写的,而原本的诗句毫无疑问是“一百深情祝福语”。

“把它和其他卡片一起放到壁炉台上吧,”他的妻子说道,“封面上还有只胖乎乎的知更鸟呢。”

“该死,不行!”蒂莫西突然大发脾气,把卡片撕成两半,狠狠地扔进了火炉。

半小时后,在前往伦敦金融城的路上,他不由得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在希尔达面前如此失态;但她肯定会把这一切归结为“神经紧张”——她曾为此多次催促他去看看医生。他实在无法接受那首该死的打油诗出现在餐厅的壁炉架上,哪怕是英格兰银行的所有金块都不足以让他回心转意。那份无礼!那份冷酷而处心积虑的恶意!前往伦敦的路上,火车的车轮不停地敲打出那令人发狂的节奏:

“圣诞佳节喜相迎……”

他本以为上次付完钱之后就万事大吉了。当他从詹姆斯的葬礼凯旋归来时,他曾确信自己给那个自称为“利奇”的吸血虫送了终。但看起来,他错了。

“五百深情祝福语……”

五百!去年还只是三百,而那已经糟糕透顶,害得他不得不在一个尴尬的时间点抛售部分资产。而现在竟然要五百,还是在现如今的市场状况下!天哪,他到底要怎么筹措到这笔钱?

当然,他终究会凑齐的。他必须凑齐。那令人作呕而又轻车熟路的例行公事将再度上演。把现金换成政府债券,打包成一个不起眼的小包裹,放在滑铁卢车站的寄存处。第二天,他会像往常一样把车停在附近车站的铁路车厂里。车的挡风玻璃雨刷下——“相约熟悉老地方”——会放着寄存处的票据。等他于傍晚时分下班回来时,票据便不翼而飞。这样就大功告成了——直到下一次。这是利奇喜欢的方法,而他除了照做,别无选择。

关于那位勒索人的身份,特伦特唯一确信的事情就是他——或者是她?——是他家族中的一员。他的家族!谢天谢地,他们并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据他所知,他没有还活着的血亲。但当他还是个体弱多病的小男孩时,他的父亲与温柔无能的玛丽Mary·格里格森Grigson结婚,使得她和她那一长串柔弱无用的孩子们成为了“他”的家人。而在1919年大流感夺走了约翰·特伦特的性命后,他不得不由这个缠人而又索求无度的大家族抚养长大。他在社会中出人头地,赚了钱,娶了钱,却从未真正摆脱过那群“格里格森们”。他勉强承认继母在自己儿时的恩情,除她之外,他憎恶这个家族中的所有人!但他们依旧是“他”的家人,期待着他像兄弟一样关爱他们,希望他参加家庭聚会,尤其是在圣诞节期间。

“圣诞佳节盼团聚……”

他放下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的报纸,绝望地望向车窗外。四年前的圣诞佳节正是一切的开始——那是在他继母的平安夜派对上,和他几天后不得不参加的无聊的家庭聚会别无二致。为了逗孩子们开心,那天晚上他们玩了些愚蠢的游戏——捉人游戏与抢椅子——而他的钱包肯定是在玩游戏时从口袋里滑了出来。他第二天早上发现钱包不见了,便去继母家找回了它。然而,当他拿回钱包时,里面少了一样东西。就一样。一封简短而露骨的信,信上的署名是一个当时因涉及不正当的大规模政府证券交易而声名狼藉的人物。他竟会愚蠢到没有及时销毁那封信!……但再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随后,利奇的威胁开始了。利奇拿到了那封信。利奇认为他有义务将这封信送到特伦特公司的负责人,也是特伦特的岳父手中。但与此同时,利奇手头有点紧,如果能小小地“意思一下”……于是,一切就这样开始了,年复一年,从未停息。

他曾一度确信是詹姆斯干的!那个落魄又失败的股票掮客,欠了一屁股赌债,又嗜酒如命,看起来就像是干敲诈勒索的料。但他明明在二月份的时候摆脱了詹姆斯,可利奇又回来了,甚至比以前更为贪婪。特伦特在座位上不安地挪了挪身体。“摆脱他”这个说法并不妥帖。人必须要对自己诚实。他只是帮助詹姆斯摆脱了那个一无是处的自己。他不过是邀请詹姆斯到他的俱乐部共进晚餐,给他灌了满满一肚子威士忌,然后让他在一个大雾弥漫、道路结霜的夜晚开车回家罢了。结果在金斯顿旁路上发生了一场不幸的事故,詹姆斯——顺带还有两个碰巧同路的陌生人的人生就此了结。忘了它吧!关键是那顿晚餐——和那些威士忌——都打了水漂。他不会再重蹈覆辙。今年的平安夜,他一定要找出那个折磨他的人。一旦知道是谁,他决不会手下留情。


天启在约翰·特伦特夫人的派对中途降临于他身上——实际上,正是在他分发圣诞树下的礼物,彩色蜡烛的柔光洒满整个房间,孩子们“哇!”“啊!”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拆开纸包时发出的沙沙声不绝于耳的那一刻。事情发生得如此简单,如此出乎意料,让他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巧不巧,这都要归功于他为派对做出的贡献。作为家里的有钱人,每年为继母的宴会提供一些精致的菜品,帮助她在拮据的生活中筹备一顿丰盛的宴席,可谓是他心照不宣的责任。在这个圣诞节,他带来的是六瓶香槟——来自于一批他怀疑已然变质的货品。对于只能喝柠檬水的贝茜来说,那香槟的效力足以让她的舌头致命地松懈片刻。

贝茜!竟然是那日益凋零的、老姑娘模样的贝茜!那个成天只会绣花、做慈善的贝茜——那个有着一双呆滞又楚楚可怜的大眼睛,总是流露出无助的神情,让你联想到那行将绽放、却因霜冻而毁于一旦的花苞一般的贝茜!但是回过头想想,这又显得如此理所当然。或许,在整个格里格森家族中,他最为厌恶的人就是她。他对她怀有那种人在伤害他人后不由自主地产生的厌恶感;而他竟然一直天真地以为她对此毫不挂怀。

她和他年纪相仿,从他被带到这个家庭里的那一刻起,她就自封为他的保护者,要从他继兄们的恶意之中保护好他。按照她那过分感性的表述来说,她一直是他“独一无二的亲姐妹”。而当他们长大成人,角色便发生了逆转,她成为了被他保护的那个人,倾慕地见证着他早年的奋斗。渐渐地,她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心照不宣地相信他们会走进婚姻的殿堂,而他也确实曾认认真真地考虑过这个想法。那时的她不仅相当漂亮,而且正如俗话所说,简直把他当作偶像来顶礼膜拜。然而,他及时醒悟,意识到如果想在这个世界上闯出一番天地,自己必须另觅良缘。对贝茜来说,他与希尔达的订婚无疑是一记重击。自那时起,她便有了几分老姑娘的模样,开始全身心地投入慈善事业。但她依旧是那么温柔又宽容——就表面而言。现在,他站在槲寄生下,头上戴着一顶滑稽的纸帽子,惊讶于自己当初竟如此有眼无珠。毕竟,谁能想到那张圣诞贺卡会出自一个女人之手呢!

贝茜仍在朝他微笑——她那隐秘的笑容泛着微微醉意,油亮的翘鼻被烛光染得粉红。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惑,似乎在努力回想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蒂莫西回以微笑,向她举杯致意。他的头脑无比清醒,如有必要,他自然会提醒她。

“蒂莫西,我送给你的礼物已经寄出去了。你明天应该就能收到。我想,你应该会喜欢一些不同于那些可怕的圣诞贺卡的东西!”

随着那句话,她还冲他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

“蒂莫西叔叔!”詹姆斯那活泼的小女儿突然跳起来,给了他一个轻快的吻。他笑着把她放下,轻轻挠着她的肚子逗她。他突然感到一阵解脱,整个世界仿佛都变得和谐而美好——除了一个女人。他离开槲寄生,开始在房间里漫步,与家族成员逐一寒暄。现在,他可以坦然地直视他们的眼睛了。他与罗杰,那位未老先衰、不堪重负的全科医生碰了碰酒杯。现在,他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钱会流向那边了!他拍了拍彼得的背,耐着性子和他聊了五分钟,听他抱怨着这些日子的汽车生意有多难做。面对詹姆斯的遗孀——穿着缝补过的黑色旧裙,面色苍白却依旧坚强的玛乔丽,他恰到好处地表示着慰藉与鼓励。他甚至从口袋里找出了一些半克朗,送给那些高大健壮的继侄儿们。然后,他走到壁炉附近,站在继母身旁。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这喧闹而愉快的场面,黯淡的蓝眼睛里满是慈祥的笑意。

“真是个美好的夜晚。”他真心实意地说道。

“这在很大程度上都要托你的福,蒂莫西,”继母回答道,“你总是对我们这么好。”

一小杯成色不明的香槟竟能带来如此妙不可言的效果!如果他开口说:“你大概不知道吧,你的小女儿——正和彼得家的丑娃娃一起玩拉炮的她——一直在勒索我,而我不久后会彻底堵住她的嘴。”真想知道继母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他转过身。真是一帮人渣!一帮寒酸落魄、不成体统的的废物!他们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男人的西装是剪裁得体的,也没有一个女人能称得上衣冠楚楚!他原本以为自己的钱会被用来接济他们!那为什么他们依然一副穷酸样!现在他看得一清二楚。贝茜解释了一切。她那扭曲的心智让她把勒索来的钱全都用在了慈善事业上,这简直就是她会干出来的事。

“你总是对我们这么好。”仔细想想,继母比这个家里的其他所有人加起来都值钱。考虑到孩子们能给她的钱可谓少得可怜,维系父亲的老房子对她来说想必是件难事。或许有朝一日,当他再次把钱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时,他会考虑为她做点什么……不过,在他有资格沉溺于这种奢侈的幻想之前,还有很多事要解决。

希尔达穿过房间,朝他走来。她的优雅,与格里格森家的女人们那副邋遢打扮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看上去疲惫而厌倦。参加这个房子的家庭聚会时,她时常如此。

“蒂莫西,”她低声说道,“我们可以走了吗?我的头像压了一吨的砖头一样。如果我明早还想有精力做点事的话——”

蒂莫西打断了她:

“亲爱的,你现在就回家吧。我看你确实该上床休息了。开车走吧,我可以步行回去——今晚天气不错。不用等我了。”

“你不一起走吗?你不是说——”

“不。我得留下来善后。我想处理一下家事,趁现在还来得及。”

希尔达看着他,脸上带着一丝戏谑般的好奇。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希尔达说道,“你怎么突然这么关心你的家人了?多留意一下贝茜,她差不多已经喝得不行了。”

希尔达说得没错,贝茜的确喝得醉醺醺的。蒂莫西继续密切关注着她。多亏了他的照顾,到了深夜,圣诞节到来,客人们开始寻找外套时,贝茜已经连站都站不稳了。经验丰富的蒂莫西心想,“只要再来一杯,她就会完全不省人事。”

“我载你一程吧,贝茜。”罗杰用职业医生的眼光看着她说道,“我们可以挤一挤,给你空出位置。”

“哦,别犯傻了,罗杰!”贝茜咯咯笑着,“我完全没问题。难道我连走到车道尽头都走不了吗?”

“我来照顾她吧,”蒂莫西热情地说,“我正好也步行回去,我们可以互相搀扶着回家。你的外套在哪儿,贝茜?你确定你那些珍贵的礼物都带好了?”

一直拖到其他人都走了,他才帮贝茜穿上那件破旧的毛皮大衣,扶着她走出屋子,用右臂亲切地搀扶着她。这一切都太过顺利,简直美妙至极。

贝茜住在老宅的偏房里。她喜欢独立生活,而在詹姆斯赌马失利,为了省钱而不得不携全家与母亲同住之后,这样安排对大家都好。而现在,这一安排对蒂莫西而言也是恰到好处。他温柔地陪她走到车道尽头,温柔地帮她把钥匙插进门锁,温柔地扶她穿过走廊、走进小起居室。

贝茜体贴地为他省去了许多麻烦,也避免了一场恐怕会相当不愉快的场面。当他把她放到沙发上时,她终于彻底屈服于香槟的威力。她闭着眼,张着嘴,像块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地躺着。

蒂莫西发自内心地松了口气。他虽然愿意不择手段地摆脱勒索的威胁,但若能在不动用暴力的情况下拿到那封要命的信,自然更为称心如意。日后,他可以用其他手段来对付贝茜。他迅速环顾了一下房间。他对房间里的陈设了如指掌。自从贝茜从学校毕业,第一次布置自己的房间以来,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那张破旧的老书桌仍然放在角落里。从很早以前开始起,她就一直把自己的珍宝放在里面。他猛地打开抽屉,一大堆账单、收据、慈善募捐信件、更多的募捐信件如潮水般涌了出来。他一个接一个地翻着这些抽屉,动作越来越焦躁,但始终没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最后,他发现书桌里有一个怎么也打不开的小抽屉。他徒劳地拽了几下,抓起壁炉里的火钳,用力砸开了那脆弱的锁。之后,他把抽屉拽了出来,静下心来仔细检查里面的东西。

抽屉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文件。最上面的,是他在剑桥的最后一学年那场五月舞会的节目单。接着是一些快照和剪报——其中一篇是关于他婚礼的报道——而剩下的则是成堆的、由他亲笔所写的信件。这个傻女人似乎珍藏了他写给她的每一张纸片。当他翻阅着这些信件时,曾经写下的一些话语浮现在他的脑海中。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意识到,当他抛弃她时,她内心的怨恨有多深。

但她到底把唯一重要的那封信藏在哪儿了?

就在他从书桌旁直起身子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吸气声。他迅速转身。贝茜站在他身后,一脸惊慌失措。她的嘴巴因恐惧而大张。她深吸一口气,下一秒就要尖叫出声……

蒂莫西积压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他用尽全力,一拳打在她那张目瞪口呆而又傻里傻气的脸上。贝茜像是被子弹击中一样猛地倒下,她的头撞到桌腿上,仿佛干枯的树枝被折断一般,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她再也无法动弹了。

在那之后,虽然房间里静得可怕,但他完全没有听到继母走进来的声响。许是因为在耳畔轰鸣的心跳声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在外,他甚至不知道她在那里呆了多久。但想必时间长到足以让她理解她所看到的一切,因为当她开口时,她的声音冷静而克制。

“你杀了贝茜。” 她说道。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事实,而非控诉。

他点了点头,无言以对。

“但你并没有找到那封信。”

他摇了摇头。

“难道你还没明白她今晚对你说过的话吗?那封信已经寄出去了。那是她送给你的圣诞礼物。可怜、单纯、又深爱着你的贝茜!”

他目瞪口呆地盯着她。

“我刚刚才发现那封信从我的首饰盒里消失了,”她继续说道,声音依旧平静而毫无起伏。“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它的,但爱——哪怕是像她那样痴狂的爱——有时能赋予人一种奇异的洞察力。”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所以,你才是利奇?”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当然是我。否则呢?你以为我是靠什么来养家糊口,给孩子们还债的?不行,蒂莫西,别再靠近我了。你今晚不会犯下两起谋杀案。我觉得你没这个胆量。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带上了你父亲1918年退伍时送给我的那把小手枪。坐下。”

他发现自己正缩在沙发上,无助地仰望着她那冷酷无情的苍老面孔。贝茜的尸体横在他们中间。

“贝茜的心脏一直很脆弱,”她若有所思地说道,“罗杰已经为此担忧了好些时日。如果我跟他说一声,我敢说他会接受这个说法并签发死亡证明。当然,这可能会稍微有点贵。要不,今年从五百改到一千英镑吧,如何?你会接受这个选择的,对吧,蒂莫西,而不是——备选方案?”

蒂莫西再次无言地点了点头。

“很好。明天早上我会和罗杰谈谈——在你把贝茜的圣诞礼物还给我之后。我得留着它以备日后之需。你现在可以走了,蒂莫西。”